學達書庫 > 高陽 > 印心石 | 上頁 下頁


  於是由秋菱陪著,到了巧筠臥室;她裹著半截被子,倚床而坐,臉無血色,加以一大把漆黑的頭髮披著,襯得臉更白了。

  「唷!」陶三姑裝作吃驚地,「孫小姐,怎麼啦?」

  「受了點兒寒。」說著,巧筠咳了起來。

  陶三姑急忙放下藤箱,去為她捶背抹胸;捶背猶可,抹胸不慣,但人家是一番好意,不便堅拒,只能閃避,那就成了像閨中女伴戲謔呵癢似地,巧筠又咳又笑,嗆了嗓子;直待喝了幾口秋菱倒來的熱茶,慢慢地才平復下來。

  這麼一折騰,出了些汗,巧筠反倒舒服得多;臉上泛起粉紅色的霞光,嬌豔非凡。陶三姑便有說話了。

  「真正是安化第一美人!」她打開一盒新樣的通草花說,「不曾出汗,臉色太白像梅花;這會,看!可不是跟牡丹一樣?」

  說著,將手中的牡丹,交在巧筠手中;順手撈起她那一彎黑髮,三挽兩卷,結成松松的一個髮髻,再取花相簪,退後兩步,仔細端詳。

  「真是,好花要美人戴!」陶三姑轉臉說道:「秋菱,你看小姐戴這些花好看不好看?」

  「人美,你的花也好。」秋菱笑著回答。

  「花倒是好,可惜是通草的?」巧筠不知何時收斂了笑容,摘下花來扔在盒子裡。

  「戴鮮花可得明年春天了。」陶三姑探手往懷中一摸,微吃一驚地說:「咦!我的鑰匙呢?」說著,便低頭去找。

  「你剛進來不大一會,鑰匙不會掉在這裡的。」秋葵說道:「你倒仔細想想,掉在哪裡了?」

  「進大門的時候,我掏手絹擦鼻子,還有的。」

  「那怕是掉在大門口了。」巧筠便說:「秋菱,你替她好好去找一找。」

  陶三姑正要她說這句話;將秋葵調開以後,她便問:「孫小姐,臘八節,白衣觀音開光;你可要去燒香?」

  「燒香哪一天都可以,用不著開光那天。」

  「開光熱鬧啊!朱家三少奶,劉家二小姐,張四爺的妹妹;安化提得起的出色人物都要去。不過,我敢說一句,誰也比不上孫大小姐你!」

  聽得這話,巧筠囅然一笑;但隨即黯然不歡地說:「我去幹什麼?人家——」她看一看那盒通草花,沒有再說下去。

  陶三姑向外望了一下,提著藤箱走過去;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悄聲問道:「孫小姐,想來是做衣服來不及?」

  「衣服倒無所謂,光有衣服——」巧筠搖搖頭,又不願往下說了。

  「不錯,光有衣服,穿戴的缺一樣也不行。」陶三姑彎身下去,從藤箱中取出來一個布包;解開來是一團棉花,撥開棉花,一面托著送到巧筠面前,一面問道:「孫小姐,你倒看,這四樣首飾,中意不中意?」

  巧筠耀眼生花,細看是一支金翠三鑲的簪子;一副絞絲金鐲子;一隻紅寶石戒指;還有一副耳環,細金鏈子墜著晶瑩滾圓,比黃豆還大的珠子。

  巧筠如何不中意?拿起那副鐲子掂了一下,沉甸甸地壓手,不是包金,更不是鍍金。鐲子如此,其它可知;巧筠心往下一沉,看都不看了。

  「你收起來吧!我買不起。」巧筠突然心酸,「只怕這一輩子,我也不配戴這些東西。」

  「孫小姐說哪裡話!你不配,還有誰配?」陶三姑放低了聲音說,「孫小姐你幫我個忙行不行?」

  「幫什麼忙?」

  「我想請孫小姐替我做個活招牌——」話一出口,陶三姑便即縮住,伸一下舌頭,自己打了個嘴巴,「你看,這叫什麼話!是這樣,我是想借孫小姐的光,這四樣首飾,戴在你身上,格外出色;一定會有人打聽,倒是哪裡打的首飾?這一下,我陶三姑的名氣就打出去了。」

  這個想法很有趣,巧筠大為動心;遙想白衣庵中,珠光寶氣,壓倒群芳,心裡已有無比的得意。但轉念一想,不由得心灰意冷。

  「陶三姑,我不能幫你這個忙。」

  「為什麼呢?」

  「你不要問其中的道理。能幫忙一定幫忙;可不能為幫你的忙,讓人家笑話我。」

  「咦,咦,孫小姐!」陶三姑彷佛很著急似地,「這不是沒影兒的事,誰會笑話你?」

  「當然會有人笑。戴不起首飾就別戴,借了東西來充闊,教人瞧不起。」

  「那——」陶三姑停了一會,自言自語似地說:「其實,要戴還會戴不到?這樣的人才,比這貴重十倍的首飾,也有人願意送啊!」

  巧筠心中一動,不過到底是有家教的,心知這話不能搭腔;但也不願作何嚴正的表示。只說:「你收起來吧!」

  「孫小姐,這樣;我是認識了一個珠寶客人,要借孫小姐的光,能多銷點貨。還是要請你幫忙;這四樣東西擱在這裡,反正大正月裡出客也還要用。將來賺出利息來,孫小姐隨便給幾個錢好了。」

  剛談到這裡,只聽外屋地板聲響,巧筠不自覺地感到心慌,急忙將那四樣首飾用塊手絹蓋住。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不願秋菱看到這四樣珍飾?這時候當然也沒有工夫去細想原因。

  見此光景,陶三姑聲色不露,只問:「這一盒通草花都留下吧?」

  「挑一點兒好了。」巧筠正好派剛進門的秋菱一個差使,好靜靜地想一想心事,「秋菱,你看一看,有文氣一點兒,挑個十來朵。」

  挑了八朵通草花,才四十個製錢;巧筠看秋菱從櫃子裡取出紅頭繩串連的一百多個小錢,一個一個,鄭重其事地數給陶三姑,心裡淒涼得想哭。

  * * *

  第三天,吳良再度請孫伯葵在張小腳家喝酒;這次不是下帖,是寫了一封信,一筆字劍拔弩張,也算草書,後面綴了一句:「愚侄少良附筆請安」。看來這封信是出於吳少良的手筆。

  不過,在張小腳家,卻仍舊只得賓主二人。數九嚴寒的天氣;在北風怒號,窗紙簌簌作響的小客廳中,圍著紫銅火鍋喝酒,不由得就會感覺到,彼此的距離是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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