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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不敢,不敢!」老道一面還禮,一面問張老憨:「這位是?」

  「這位是何將軍,特來拜訪。」

  「請進來,請進來!」老道看到後面的兩付擔架,便又問題:「那兩位想來是作戰受傷了的?」

  「正是!」何慶奇答道:「要請道長慈悲。」

  「等我看看,先抬進來。」

  那位道長,熱心異常,一切不顧,先忙著治病;自然是先替趙如山診治。洗淨創口,敷了秘制的傷藥,病人立刻就覺得痛楚大減,長長地籲口氣說:「我的媽,總算受得住了!」

  話是如此,聲音卻斷斷續續,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不要說話,保存元氣。」那道長接著替他診脈,點點頭說道:「傷倒不重,外感甚深;只為身子壯健,又提著一口氣,未曾發作。要發作起來,厲害得很。」

  一面說,一面便喊那僮兒,準備煎藥。自己就取下大大小小的葫蘆,東撮一把,西倒一些,弄了一大堆草藥,置入瓦罐,注上山泉,在廊下用松枝柴煎煮。

  忙完了這些,接著又替朱副軍頭療傷。問知究竟,看了傷處,那道長笑道:「軍爺,你是要慢慢好,還是一下子好?」

  「自然是一下子好。」

  「我也知道一下子好的好,只怕你受不了痛苦。」

  朱副軍頭向來是勇猛如虎的性情,而且亦以「國法以外無所畏」自詡,聽得這話大不服氣;不在乎地笑笑:「道長,不要緊,你試試看!」

  「這不是試得來的玩意,如果半途而廢,反致殘疾。你真的受得了?」

  「死且不怕,還怕甚麼?」

  「道長,」何慶奇也說,「我這位朱老弟不在乎,你就動手吧!」

  那道長點點頭,「請你看住。」他向何慶奇叮囑,「休讓他動彈。」

  「是的!」

  何慶奇口中這樣答應,卻不知他要做甚麼;定睛凝視,只見那道長提起傷足,輕輕揉著,到後來越揉越重;朱副軍頭額上見汗,牙關漸緊,神態也渾不似先前那樣輕鬆自如了。

  「怎麼樣?」何慶奇問他。

  「還可以。」

  「早得很哩!」道長接口,「將軍,請你拿他的上半身撳住。」

  何慶奇依言而行。道長的推拿也越發上勁,連他自己都是滿頭大汗,朱副軍頭的疼痛也就可想而知。

  「撳緊了!」那道長說道:「最痛的那一刻要來了。」

  何慶奇、張老憨,還有隨行的士兵,聽他語氣嚴重,一齊動手,將朱副軍頭上半身及另一條腿撳住。那道士這才提起那只傷足,合在雙掌之中,飛快地一陣揉搓,然後猛力一扳一扭,朱副軍頭大喊一聲,拚命往上一起,撳住他的人都感到極大的抗拒力,只有格外加勁,讓他不能動彈。

  「疼死了!」朱副軍頭大叫一聲,雙眼閉上,彷佛暈死過去了。

  「道長!」何慶奇從未見過這樣的治法,不免擔心,「不要緊吧?」

  「不要緊!」道長用手背拭著汗說:「功德快圓滿了。」

  再看朱副軍頭,悠悠醒轉,額上雖在流汗,臉上卻已回復紅潤,而且是頗為舒服的神情。

  「你動動你這只腳看!」

  這時大家才注意到那只傷足,驟看之下,幾乎疑惑自己眼花錯認,原來又紅又腫,此時紅消腫褪,與好時幾乎沒有分別。

  「你屈起來看!」

  朱副軍頭慢慢屈起,臉上有了笑容,然後猛然一屈,隨又放平,再屈再放,病痛完全消失了。

  「神乎其技,佩服之至!」何慶奇不勝讚歎地。

  此時朱副軍頭已經坐起身子來,笑著高聲說道:「痛快,痛快!道爺,你收我做個徒弟,拿你這一手功夫傳給我,將來我好替弟兄解除痛苦。」

  道長沉默地微笑不答,何慶奇知道他性情稍嫌魯莽,有時說話不得體,教人不知何以作答,所以攔著他說:「道長這手本事,是幾十年的工夫;只怕你窮一生之力,學不到此,休說笑話了!」

  這兩句話讓那道長有知音之感,「將軍是識得深淺的!」然後他又對朱副軍頭說,「你可以下地來走走,別太用力;回頭再用藥片洗一洗,就不礙了!」

  「是!」朱副軍頭恭恭敬敬地回答。

  「將軍這面坐!」

  「是的。正要請教。」

  此時藥香濃郁,送到鼻端,令人興起飄然出塵之想;何慶奇這幾日提著一股勁,這一下泄了個乾淨,坐下來就不想動,心裡只是在想,能終老於此,那有多好?

  「何將軍仙鄉何處?」

  「我生長中州。」何慶奇這時才能相問:「請教道長尊姓,法號?」

  「我俗家姓李,道友都喚我太玄子,其實無甚玄妙,不過采藥修行而已。」李太玄似乎也很高興,「世外閒人,得睹將軍風采,實在是意外機緣。」

  「真正機緣。我這兩位同袍,得遇道長,是大大的運氣。」何慶奇問道:「道長在這裡潛修,多少年了?」

  「二十多年囉!」

  「聽道長的口音是湖廣?」

  「是的。鄉音未改。我原籍湖廣嘉魚——當年吳魏交兵的赤壁,就在敝處。」

  「千里迢迢,怎的到了這裡;而且一住二十多年?」

  「這也是機緣。」李太玄說,「那時為避兵亂,身不由主,走到那裡算那裡。到了河東地面——」

  到了河東地面,困居逆旅,進退不得,李太玄思量著還是想法子回家鄉好。歸心一動,不可遏止,只是囊中將盡,湊不出這筆盤纏。那時他還不曾出家,年輕力壯,儀錶也不俗,兼以有一手栽培盆景的好功夫。心裡尋思,如果不想個謀生之計,且不說得回家鄉,眼前就要餓飯。因而盡身邊些微銀子,買了些古樸雅致的瓷盆;又上山去溪澗中揀了些玲瓏的石子,折下些松柏,挑來些泥土,剪枝迭石,做成好些盆景,就在旅居院中,擺個地攤,指望著做這麼個把月的生意,積蓄到夠了盤纏,立即回湖廣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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