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楊門忠烈傳 | 上頁 下頁
四八


  一切計畫都必須停頓了,何慶奇下令,各自尋覓自己認為適當的地方去休息。這等於解散,軍令在這一夜不適用。此是極危險的一種措施,倘或有敵人暗算,將無從抵抗。然而,除此以外,也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大家都太疲乏了,而且也沒有一切宿營的裝備,唯有各人自便,自己負責自己的生命安全。

  何慶奇的親近衛兵,找到了一處山洞,其實是崖壁下凹進去的一方平地,約有兩丈深,五丈長,可以遮蔽風雨——雨,總算還好,只飄了一陣,旋即停住;而天色依然陰暗,風勢依然甚烈,得能有這樣一處地方休息,應該算是很滿足了。

  何慶奇將孫炎星、林震、張老憨都招呼在一起。雖然個個筋疲力盡,但九死一生,赤手空拳撐持出這樣一個意外勝利的局面,都興奮得睡不著。

  彼此回憶著各人的經歷,歡喜中有感慨,感慨中有辛酸,而辛酸中有安慰。何慶奇忽然問道:「一個人平時看作最平淡無奇的東西,到了某一個時候,會看得異乎尋常的寶貴,甚至是心裡唯一所想得到的東西。你們有沒有這種感覺?」

  「有的。」林震答道:「睡覺是最平淡無奇的事,每天的例行公事;但是,我現在就在想,如果可能,我要睡它一個月,情願飯都不吃。」

  「我不同。」孫炎星說:「我要吃了睡,睡了吃,一直這樣子下去。」

  大家都笑了,「這就像乞兒的說法。」何慶奇說:「第一個只要睡;第二個吃了睡、睡了吃;第三個說:那裡來的睡的工夫?只是吃個不停。我卻不是這麼想,我說的是筆墨紙硯,這不是最平淡無奇的東西?可是我現在非常需要。我要將這一帶的形勢畫成圖,記明山川道路的大小、深淺、長短,帶回去奏報朝廷,將來設關布卡,派兵駐守,北禦契丹,南保華夏,拓展大宋的疆土。這才是不朽的盛業。」

  「這也不難!」張老憨說,「我知道這附近有座道觀,那裡一定有筆硯,明天去借一付來好了。」

  正談到這裡,聽得馬嘶的聲音,大家都是精神一振,側耳靜聽;馬蹄聲近,然後靜止下來,不久就見何小虎來覆命,說是找到兩匹馬,但都受傷了,一匹傷在馬股,一匹馬足受傷,經過包紮,勉強可騎,但走長路卻不行。

  「不行就算了!明天選派善走的人回去報信,此刻大家去休息吧。」

  這一夜雖是平靜無事,但因情況到底不明,所以都不能酣然入睡。及至天色已明,料知不會再有任何危險,反倒睡意侵襲,因而何慶奇等人都大大地睡了一覺,直到午牌時分,方始醒來。只覺得饑腸轆轆,從未有這樣餓過。

  「照說應該有一場慶功宴,只是沒有甚麼吃的東西,只好將就。」何慶奇說,「先塞飽肚子,還有許多事要辦。」說到這裡,四顧不見林震,便即問道:「林震呢?」

  「到葫蘆關去了。」何小虎答道:「臨走留下話,日落以前趕回來。」

  「那面就交給他了。我們商量這裡的事。」

  於是一面吃飯,一面商議善後。決定何慶奇帶隊回白馬嶺,留下孫炎星守護這條契丹入侵的大路;並先遣派專差,將這裡的情形去報告熊大行,希望從速接濟。

  「這個專差派誰?又要走得快,又要瞭解全盤情況,我看——」孫炎星拿眼望著何小虎。

  何小虎余勇可賈,毅然答道:「我去!」

  「你去也好。再要找個人作伴。」何慶奇已知道他的心意,「你問問楊信看!」

  「對!」孫炎星是楊信的直屬長官,不需徵求本人同意,他就可做主:「我派楊信陪你去。有些情形只有楊信知道,你們兩個人合在一起,就沒有不瞭解的情況,不管熊將軍問到甚麼,都能回答,再好不過。」

  於是將楊信去傳喚了來,當面交代任務,「你們跟熊將軍說,契丹退兵的情況不明,防他要捲土重來;作速遣派精銳加強防務,多運糧食、弩箭,越快越多越好。你們一路也要小心,到了熊將軍那裡就不要再回來了。」

  等何小虎和楊信出發以後,何慶奇托張老憨到附近的一座清虛觀去借了筆硯來,與孫炎星將附近的形勢,細細地畫好一張圖,日落方始畢事。

  林震如言而回,夕陽影裡帶來兩付用竹杆繩索編制的擔架,上面躺著的,一個是朱副軍頭,一個是趙如山。

  相見之下,恍同隔世。何慶奇兩頭招呼,不能從容細問,只知道趙如山一行六人,因為又要繞道避開遼兵,路程卻又不熟,沿路遭受墜澗、遇虎、迷路、絕糧之危,摔傷了一條膀子,六個人死了一半;另外一半,也有兩個受了傷,得能相遇,真是天佑。趙如山自己是為救同伴,摔傷了一條膀子,一面說話,一面疼得額上的汗珠如黃豆般大。

  朱副軍頭是撤退時,腳上的筋扭傷了;不動不大疼,一疼起來,真能暈死過去。不過他的精神很好,談起頭一天夜裡突襲遼營,「砸鍋」的惡作劇,不由得笑容滿面。提到傷亡的弟兄,卻又潸然落淚——他的人回來了一半,犧牲不能說不重。

  「恤亡、救傷、慰生三件大事,救傷當先。」何慶奇問道:「可有甚麼比較安穩的地方,能讓傷重的人,安頓下來?」

  「有!」張老憨很快地回答,「現成有個地方,而且現成有個醫士。」

  「那太好了!」何慶奇急急問道:「甚麼地方?此刻就拿他們兩位送了去。」

  「清虛觀!」張老憨答道:「清虛觀的老道一定會治傷;我在他雲房裡看到,掛著大大小小的藥葫蘆,總有二三十個。」

  「那就這樣,請你引路,我去拜訪那位道長,當面求他,擔架隨後抬了來;另外再查一查,有那些人受傷?重傷的有多少?一客不煩二主,都請那位道長醫治。」

  說罷,便即行動。張老憨引路,彎彎曲曲,行過裡把路的山道,只見山窮之處,一轉之間,豁然開朗,一大片松林中有一座小小的道觀。天色將黑,內有燈光。張老憨上前叩開了門,出迎的正是清虛觀的老道,銀髯飄拂,清臒如鶴,何慶奇肅然起敬,而且因為有求於人,所以當門下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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