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楊門忠烈傳 | 上頁 下頁
一九


  「將軍,不瞞你說,我這個人戇得很。心裡總是在想,明明一條快捷方式,偏偏沒有人敢走,其中總有使人怕到情願繞好大的圈子而不敢冒險的難處在。我十年前就立志要打通這條路,一個人走過八次,只有兩次走通。確是不容易過得去。老實說,我現在自己都有些害怕。」

  這豈不糟糕!孫炎星著急地說:「老張,老張,你不能先害怕!你一怕,教我們怎麼辦?」

  「現在,當然害怕也要去。我的意思是,話要先說明白,請你自己斟酌,如果弟兄膽子不夠大的,最好不要去。」

  「是的。」孫炎星聽他這一說,略略放了些心;不過他的警告,大意不得,一定要先弄清楚真相,「到底怎麼可怕?容易迷路、處處有陷阱、毒蛇毒蟲,還有呢?」

  這是一種心靈的感受,張老憨實在無法形容。九曲洞中,陰暗、潮濕、寂寞,身入其中,不由自主地會興起一種被埋入墳墓中的恐怖,會嚇得人發瘋。張老憨記得他第一次入洞時,情不自禁地出聲狂喊,震得滿洞的回音激蕩,竟至震落洞壁上的一塊大石頭,當頭砸下,幾乎喪生。

  回憶至此,比較有實在的東西好說了,「將軍,」他說:「九曲洞裡的可怕,不是經過的人不知道,知道了也形容不出。打個比方,小孩子做了惡夢,驚醒過來,一片漆黑,叫娘娘不應,喊爹爹無聲;那種味道,就稍微有點像了。」

  「噢!」孫炎星不敢多想,想起來會自己嚇自己。

  「再有一樣,裡面不能大聲說話,更加不可以狂叫亂喊,不然,聲音在九曲洞裡鑽來鑽去鑽不出,會出大亂子。」

  聲音會鑽來鑽去,這話似乎新鮮,但細想一想,卻知並非瞎說,如果在峰巒環抱之處發聲長嘯,不也有山鳴谷應的回聲麼。

  然而會出亂子,倒是不曾聽說過的,行船到水深不測的險處,船家會預先關照乘客禁聲,怕驚起蛟龍,興風作浪;莫非九曲洞中,也有潛伏著的妖魔鬼怪,不能驚動?

  「不是的。」張老憨回答他的疑問,「怕將洞頂上的石頭震落下來,如果只是打死個把人倒還是小事,就怕正好塞住了出路,那時候地方狹窄,迴旋不轉,不好著力移開它去。軍爺,你想想看!」

  不用想也知道,大家都活埋在裡面。孫炎星有些不寒而慄,覺得整個計畫要改過了,至少去的人不宜那麼多。

  「頂妥當的辦法是,先去探一探路,安下標誌,該怎麼當心;出了危險,該怎麼樣應付,都弄得清清楚楚,就好得多了。只是辰光來不及,沒奈何!」

  孫炎星不即回答。他越來越覺得此行關係重大,可能會得到很高的成就;但也可能落得一個極悲慘的結果。行止計畫自然要修改,怎樣修改,眼前還無法知道,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絕不能操切從事。此行的成功還是失敗,都決定於考慮的是否周詳。

  「我們先喝酒去吧!」孫炎星已當張老憨是一個極熟的好朋友,因而脫略了形跡,拍著他的肩,改了稱呼,「老憨,你一點不憨、不戇嘛!」

  張老憨笑了,是極憨厚的笑容。他也知道這件事還要從長計議,而孫炎星此時正在用心思盤算,所以不願再多說甚麼,免得擾亂了他的思路。

  回到廟裡,「夥頭軍」已經整治好了酒肴——黃沙碗裡盛著顏色微碧的汾酒,一瓦罐的大雜燴,僅此而已。

  主客四人,席地而坐;這樣的場面,自然用不著客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白學登和馬鄉約都健談,張老憨的談鋒也不弱,只有孫炎星不大說話。

  這一頓飯吃完,孫炎星已經盤算停當。兵在精不在多,冒險犯難之事,更是如此;他認為此行有十個人盡夠了,人多了呼應不靈,反而累贅。

  於是連夜挑人。第一大膽,第二力壯,第三機警。這三樣以外,還有要緊的一點:任勞任怨,不會爭功,更不喜表功的。

  這就難了,挑來挑去只得七個,加上孫炎星和張老憨,十個都湊不滿。

  「也夠了!」孫炎星說,「我想通了。所謂疑兵,原有兩種,一種是要顯得人多,看起來彷佛隱藏著千軍萬馬似地;一種是要顯得出奇,不應有敵人的地方,居然出現了敵人,豈不嚇了一大跳?我們現在要設的疑兵是後一種,只要有幾面大宋的旗幟就行了。」

  其實旗子的分量不重,不帶旗杆,每人至少可帶十面,九個人有九十面也很夠了,此外,孫炎星規定了每一個人的特定任務,主要的是記住沿路的情況;其中有兩人的任務最枯燥,但也最要緊,是記住步數,用死法子測量路程。

  任務分配講解完畢,已是三更時分,孫炎星關照:「放開心思好好睡一覺,能睡多久睡多久,養足了精神,從明天黃昏開始,盡一夜的工夫辦事。」

  事實上睡到中午都已睡足了,這就無須空耗辰光,飽餐一頓,紮束停當,檢點無缺,由張老憨帶路入山。

  九曲洞洞口,巨石矗立,藤蘿密佈,如果不是來過的人,決難發見。張老憨搖手示意大家停住腳步,仔細看了看西下的夕陽,對孫炎星說道:「時間倒是正好。此刻進洞,半夜裡可以走完一半。那裡有個洞,直透山頂。今天是十四,月亮也圓了,半夜月光直照下來,我們就在那裡歇腳再走。」

  他說一句,孫炎星應一聲。一切都聽張老憨指揮,用根十來丈長的麻繩,將九個人從腰際系住,各人胸前掛一串鈴鐺,安然前行,鈴並不響;如果傾跌在地,鈴鐺碰撞發聲,所有的人就都須停下來,共相扶持。

  這些應該遵守的約定,由孫炎星重新提示了一遍,然後點起風燈,由張老憨領頭,孫炎星殿后,魚貫入洞。「老二」——為了招呼方便,九個人如九弟兄,張老憨是老大,孫炎星成了老麼,依序第幾,便是老幾。老二與老三的任務是報數,一個報單,一個報雙,遞相傳呼,報到一百,拿塊小石子丟入另外一個口袋;報到一千,老三和老四的差使來了,用提著的一桶石灰水,在崖壁上記上數字。他們兩人還有一個任務:每遇轉彎之處,加上記號。

  走到一千步外,離洞口已遠,漸漸聞到黴爛氣息。這是張老憨預先關照過的,遇到這種情形,便須服藥。藥是行軍常備的「辟瘟丹」,各人從囊中取了出來,拿下一塊,放入口中嚼化了,乾咽下肚。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