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楊門忠烈傳 | 上頁 下頁


  接著,她才說明這是個來自江南的行商,與遼國很多顯要有交情,所以雖是貿販,也能住在驛館。他的貨色不少,但無不是北地所缺少的,揚州的花粉、杭州的綢絹、西蜀的錦,都能為盛年的天贊皇后增加顏色。

  「你想得真好!」張正樞起身一揖,「珠娘你真是我的一個好幫手。」他是無心的一句話,她卻想到了「內助」的說法,頓時雙頰飛紅,益見嫵媚。

  張正樞再也猜不到女兒家曲曲折折的心事,只是少女無緣無故害羞,必是春心方動,這是他深有體驗的一回事。

  「來!」他捉住她的手說,「我要好好敬你一鍾酒。」

  她不曾掙拒,只是偏著臉問:「為甚麼要敬我?」

  「自然是感激你。」

  「感激兩個字,不敢當!只要——」她的聲音由低而無。

  「只要甚麼?」張正樞湊在她耳邊,低聲問道:「只要我拿你緊記在心裡,是不是?」

  「那個稀罕你!」她說是這樣說,雙頰卻更紅了。

  「珠娘!」張正樞偎摩著她的如雲黑髮,呢聲說道:「晚上好冷!」

  「瞎說。匟下生著火,怎麼會冷?」

  「冷在心裡——」

  「甚麼?」她大聲打斷,「你心冷了?」

  「不是,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張正樞從容答道:「心裡寂寞,就覺得冷。」

  「那麼,要怎樣才不寂寞呢?」

  「你說呢?」

  「我不知道。」珠娘彷佛有意作嗔:「誰猜得到你的鬼心思?」

  「要不要我告訴你?」

  「隨便你!」

  「只要有你在,我就不覺得冷了。」

  珠娘不答。沉默了好一會,突然掙脫了手,倏然起身,「你不要癡心妄想!」她說,「我絕不會上你的當。」說著,掉身就走。

  張正樞有些好笑,目送著她的背影在盤算,等她再來時,該說些甚麼話?

  到得薄暮時分,驛館的執事,領了一個衣冠楚楚的中年漢子來見張正樞;此人禮節嫺熟,言語伶俐,正就是珠娘所推薦的那個長袖善舞的江南行商,名叫李仲陶。

  見了禮,互道了一番仰慕的話,李仲陶談到來意:「珠娘告訴我,張先生想挑些貨色,不知道甚麼時候得閒?我一年兩次北遊,跋涉非易,頗有些與眾不同的東西,打算待價而沽;不過張先生又當別論,盡好商量。」

  張正樞琢磨他的口風,價錢不會便宜——本來也是,便宜沒好貨;上獻皇后,而且有所請托,為博得歡心,亦不能不物色奇珍異寶。一國安危所系,花多少錢在所不惜;只是行囊雖寬,無非來去川資富裕,現在要辦一份重禮,必然不夠,這話要言明在先,才可以進一步看貨論價。

  想定了便即答道:「李兄,我的身分,想來珠娘已經奉告?」

  「是,是!不必珠娘告訴我,我也知道。」

  「既然如此,足下當然信得過我。」張正樞說道:「奉使北來,忽然發覺少了一份敬獻天贊皇后的禮物,想在這裡補辦。價款幾何?卻須回到太原,才能奉繳。足下如果不願,自不便勉強,那就只好作為罷論了。」

  李仲陶沉吟了好一會,方始開口:「聽說宋朝有舉兵侵犯太原之說;倘或路途阻隔,如之奈何?」

  「實不相瞞,我國與大遼,情如家人,此行正是為此。大遼不日發兵相援,必保無虞。」張正樞又說:「退一步而言,由此南下到太原,快馬不過三五日途程;宋朝大軍調發,渡黃河北上,總在一兩個月以後的事。足下所懼何來?」

  「說的是。」李仲陶問道:「卻不知張先生何時回太原?」

  「事畢即行。我亦急待回太原覆命,絕不會耽擱太久。」

  李仲陶盤算了一下,覺得這筆買賣做得通。賒帳的交易,價錢可以開得高,雖說略有風險,也值得冒一冒。因而毅然許諾,請張正樞到他的寓處看貨。

  挑燈開箱,好東西著實不少;張正樞挑了些巧樣首飾、彩繡疋頭、精細脂粉,一共湊成十六樣,另外又湊四樣「副禮」,總共值兩千二百多兩銀子;拿現銀付卻零頭,下餘二千兩銀子,出張筆據,寫明一到太原,即由官庫兌付。

  【二】

  也是由於珠娘的安排,用那四樣副禮,走了遼後左右一個掌權的宮女,名叫輕煙的門路。十六樣禮物,已蒙天贊皇后嘉納,而且允許張正樞晉見。

  召見的地方在大內以西的「西海子」——契丹稱有水草的低漥之區,都叫海子。這西海子卻是汪洋百頃的一個湖,湖中有百丈廣闊的一處陸地,名為瓊華島;正中高地,特建一座廣寒殿,專為天贊皇后臨流梳妝之用,因而通稱為「梳粧檯」。名為妝台,其實是終日起坐之處。遼主朝罷,就在這裡盤桓,一面看皇后梳頭,一面就在妝台旁邊,跟她談論國事。

  這天的遼主,卻不在西海子,是到另一處海子,在城南數裡,名為「飛放泊」的御苑圍獵去了——這是天贊皇后有意所作的安排。她像精明的男子一樣,已經猜到北漢使臣破例進貢這份重禮,必是有所干求;軍國大事,能許則許,不能許還是不能許。若是遼主在座,當面就須裁決!因而特意勸他到飛放泊去行獵,以便她易於推託。

  舍舟上岸,遼官引向廣寒殿。拾級而上,由宮女引入殿廷,只見一道珠簾垂隔,影綽綽一位盛裝的麗人,年紀在三十左右,發黑如雲,膚白似雪,豔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視。張正樞不覺低下頭去,拜倒簾前,自陳姓名,說是特奉北漢皇后面諭,進獻禮物,並問安好。

  「難為你們皇后。也替我問好。」天贊皇后的聲音,就如殿外柳絲中的鶯囀那樣清脆,「也難為你,遠道跋涉。路上還平安嗎?」

  「得瞻上國,外臣之幸。」張正樞答道:「北上的道路寧靜,只怕回去就難說了。」

  「怎麼呢?」

  「敝國與宋朝,多年未動干戈;如今宋主,乃前皇之弟,即位以來,征討四方,十國已只剩敝國。視如眼中之釘,現已發兵北犯。強敵壓境,形勢危殆。」張正樞又說:「外臣奉敝國國主之命,乞師上國;其實亦是為上國安危打算。」

  「喔!」遼後問道:「這是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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