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魚的喜劇 | 上頁 下頁 |
| 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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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叔,你在我面前玩這套手腕,太不對了!」我忍氣吞聲地說。 「原諒我,千里!」他那一份誠摯的歉疚,融化了我的憤怒,「到我房間裡去談。」 我無可奈何地跟著他進去,開始敘述今天下午一直到此刻的一切。雲叔非常注意地諦聽著,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但我發覺他時時在躲避我的視線。等我講完全部經過,他接著說: 「我應該對她道歉……」 「不,負責!」我糾正他。 「你聽我說下去!」 然後他隱在煙霧裡,用低沉的聲音敘說他曾經幾次向他母親請求准許安妮做他的兒媳,都沒有得到同意……覺得長此以往,不免要造成悲劇,因此迫不得已採取「逐步撤退」的辦法。最後他說: 「家母的守舊固執你是知道的。」雲叔停了一下,加重語氣說:「我是她僅存的一個兒子,而且是遺腹子,你想我忍心違逆她的意思嗎?當倫理觀念和愛情發生矛盾時,作為一個中國人的我,自然只能犧牲後者。」 「難道就沒有調和的餘地?」 「沒有!你說,有什麼辦法?」他反問。 「不過這個家庭的因素應該早在你顧慮之中的。」 「不到那時機顧慮什麼?難道你認識一個女孩子就想跟她結婚?」 「哼!」我冷笑道,「你真是辯才無礙,不過都是遁詞!事實上是你那倒霉的『紅葉哲學』在作祟!」 這一下擊中了他的要害,他不再開口。 「雲叔,你良心上過得去嗎?」我用更嚴厲的口氣責備,「我想不到你是如此自私的懦夫!」 「在某種程度上也許是的。」他低聲地說。迷惘的眼光中,閃耀著奇異神秘的意緒。他說:「奇怪,我常預感著和安妮有一個不幸的結局,可是我無法設想那是怎樣的結局!」 「見鬼!」我詛咒著說,「我看你這樣下去,倒真的要造成不幸的結局!」 「不,我在逃避那個不幸的結局!」 「這就是你對我罵你懦夫的回答?」我說。 「隨便你怎樣說吧!」他苦笑著說。 「那麼,」我提到最實際的問題,「你讓我怎樣向安妮交代?」 「最好……」他躊躇了一會兒,「最好說是沒有找到我。」 「為什麼要跟你通同作弊?」我威嚇他說,「我要告訴她全部真相。」 「千萬不要這樣做!那使她太傷心了。」 「你覺得一包慢性毒藥比一把刀來得更仁慈?」 他勃然變色!但隨即軟弱地倒在沙發一邊。側面看去,有兩滴淚水在閃閃發光。 我絲毫沒有憐憫他的意思,而且更殘酷地說: 「你這兩滴眼淚是哭安妮不幸遇到了你呢?還是哭你自己不能獲得別人的諒解?」 「千里,我的好朋友!」他擦掉眼淚站起來說,「你痛痛快快地罵我負心好了。」 我真想跟他大吵一場,可是二十年的友誼不允許我這樣做。這晚上我們幾乎談了一夜,我用各種勸解責備的方法去說服他,而他也在用各種理由,譬如母親不贊成,中外風俗習慣不同難以相處,和安妮之間的性格的差異,等等,企圖對我反說服。最後,我終於不得不放棄我的希望和努力,而且不得不照雲叔的意思,告訴安妮沒有找到他。 「他到哪裡去了呢?」安妮幾乎是要哭的神情。 「到北平去了,」我索性再說得遠一點兒,「據他家裡說,恐怕還要到長春去一趟。」 「到這樣遠的地方去,不告訴我,難道也沒有告訴你?」 「……」我沒有辦法回答。 「黃,你完全知道我們的情形的。」她停了一下,用固執的語氣繼續說,「我不能失掉他。」 安妮的話,使我心跳加速。縱然一包慢性毒藥並不比一把刀來得仁慈,我也只得騙她: 「你絕不會失掉他的!或許他是因為一種特殊的原因,不便宣佈他的行跡。你不要著急,我負責替你去找!」 一連好多天,這段不平常的經過都使我疑懼不安。最感困擾的是,我始終不瞭解雲叔的觀點。以後又跟他談過幾次,對他的想法,還是絲毫不能接受。「難道愛情真是盲目的?」我不斷地想否定它,但總敵不過事實的肯定,因此,我無法不承認愛情是主觀的。既然是主觀的,那麼只要不違反一般的道德和法律的話,一個人對於戀愛對象的取捨,沒有是非之可言,而第三者之去論是非,尤為多事。當我這樣想時,便只為雲叔放棄如此一往情深、婉麗多姿的安妮而嘆惜,不再去追索及責備他為什麼對安妮負心了! 可是對安妮呢?我唯一的希望是女孩子心性善變,會很快地移愛於別人。因此到相當時期以後,我認為時間或許已沖淡安妮對雲叔的感情時,寫了一封長信給她,羅織了雲叔的許多缺點,暗示她不必再對雲叔抱有任何希望。 從寄出那封信之後,便不再接到安妮的信。我始而有輕鬆之感,繼而爽然若失。我和安妮的友誼,可憐,成了雲叔和安妮愛情的殉葬物! 但,事實上我和安妮的友誼依然存在。 那是在半年之後,我因事到上海去,一天傍晚經過外灘,忽然有一輛美國海軍的小吉普車在我面前約五碼的地方緊急刹車,發出一陣非常淒厲難聽的聲音。車中一個金髮女郎向她同車的美國水兵說了幾句什麼,然後跨下車來。等她回過身來,我才看清楚原來是安妮。 「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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