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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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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認識你了。」她穿一件圖案非常複雜的衣服,一頭長髮卷起來在上面梳了個高髻,戴一副很大的金耳環,就像電影中所看到的吉卜賽女郎。真的,如果在鬧市中擦肩而過,我一定不會發現她。 「你還是那種隨隨便便的樣子。過得快樂嗎?」她親切地說。 「還好,你呢?還在美龍?」 「不,我現在是吧娘,你沒有看到我剛才跟一個花旗兵在一起?」 「看到的。」我說,「你母親好嗎?」 「嗯!」她點點頭,又接著說,「她常提到你,說你人很好!」 還有一句沒有說出來的話,應該是:另一個人不好!可見她母親對雲叔也頗為不滿。因此我本來想說去看看她母親,也便改變主意,隨口問道: 「你在哪一家酒吧?」 「朱葆三路。走,到我那裡去玩。」 「到你家裡?」 安妮不答,招呼了一輛三輪車將我載到她的酒吧裡,聽到的是嘈雜的人聲和狂熱的音樂,看到的是似有若無的燈光,聞到的是空氣中彌漫著的強烈的酒味和煙味。我跟著她從桌子和桌子之間的微小空隙通過,不斷地有人拉她一把、叫她一聲,甚至有人緊緊摟抱她,一些淫欲的字眼混合著酒氣喃喃地吐出來。她呢?或者報以一吻,或者一句詛咒,或者使勁推開,應付的方法不一,而原則在擺脫糾纏,這當然是因為我和她在一起的緣故。 好不容易地,我們坐上了酒櫃前面的高腳圓凳。她打開皮包取出煙來,一面點火,一面問我: 「我請你喝一杯白蘭地好不好?」 「安妮,這地方我覺得……」我非常笨拙地,不曉得用什麼適當的字句來表達我對酒吧的討厭。 「大概你不常來這種地方,覺得太亂,是不是?那我們找個清靜的地方。」 說完,她向立在酒櫃後面的人做了一個手勢,然後拿起皮包領我穿過一條黝黑的弄堂,來到一間小房間裡。裡面放著一張圓桌、兩把椅子和一張床。接著,侍者送來大半瓶白蘭地、兩隻酒杯、一盤杏仁。她斟滿了酒,舉起杯來,我便也端杯與它輕碰,喝一口放下,她則一口氣便喝了大半杯,使我深為吃驚。我問她: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大的酒量?」 「你們不是有句話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不對!」我說,「你以為我不知道酒吧的規矩?你們陪客人喝的不過是糖水。」 「但是這並不能禁止我自己花錢買酒喝。」她又喝了一大口,「你要不要買酒?照市價六折。」 「不要!」我把她扯開去的問題拉回來,「我要勸你戒酒,喝酒對你沒有好處!」 「怎麼沒有好處?它能給我快樂!」 「難道快樂一定要從酒裡去找?」 我不假思索地說了這一句,忽然又懊悔不該這樣說。這時她又點上支煙,斜吊在嘴角,睨視著我: 「不從酒裡找,那到什麼地方去找?」 我啞然。 就在這沉默中間,她第二杯也幹了,開始去倒第三杯。我毫不考慮地按住她的酒杯說: 「你是在向我示威?你快醉了,安妮!」 「就是要醉了才痛快!」她雙手抱著酒瓶說,「只有在醉的時候我才覺得生命有意義,世界也還可愛。」這時候,她仰面望著上面。「我原諒一切罪惡,也更愛我所愛的一切。」然後又低頭看著我,「你說,你在醉的時候,是不是這樣想的?」 「安妮!」她的失去光彩的雙眼,脂粉所遮不住的憔悴,以及一直在微微顫抖的手指,使我無法緘默。我說:「恐怕你的健康狀況不大好,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忠告,不要喝得太多,要保重你的身體。」 「身體?何必去愛惜身體?它是屬於那批爛水手的!」 她又喝了一大口酒,緊閉雙唇,嘴角現出兩條怪難看的紋路,仿佛一種鄙夷不屑的神氣,這一切真使我不忍再看。我很想破釜沉舟地規勸她一番,但是那樣又必然提起她那傷心的歷史,似乎應該有所顧忌,因此幾次欲言又止。最後,我說: 「安妮,縱然你不顧惜自己,也應該想到別人。在這世界上畢竟還有關心你的人,譬如說你母親,我……」 不想這兩句輕描淡寫的話,倒收到了效力,她開始收起了她的偏激和毫不在乎的態度,伸出手來,讓我握著,用感激的聲音說: 「黃,我媽媽說得不錯,你是個好人。」 從她溫暖的掌心裡,我取得欣慰,但更多的是痛苦。她的墮落性的職業,她的放縱於煙酒,顯然都是在失戀以後,氾濫的情感需要獲得一條宣洩的出路,才有這種自我虐待式的生活形態出現。不過,我現在已不想去追索這錯誤在哪裡,應該由誰來負責,只惦念著安妮是長此頹廢,真的是慢性自殺了呢?還是有振拔的勇氣和決心? 「我……」她說了一個字,搖搖頭向我苦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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