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魚的喜劇 | 上頁 下頁
五二


  「那種生活太嚴肅了。」

  「那麼你是比較喜歡羅曼蒂克的生活,是嗎?」我又問。

  安妮想了一會兒,正要回答,雲叔拈起身旁的一片紅葉,說:

  「這片美麗的紅葉當中,有一個非常羅曼蒂克的戀愛故事,你要聽嗎?」

  安妮點點頭。於是雲叔為她講述「紅葉題詩」那個典故。安妮雖然生長在中國,但對中國古代,尤其是宮闈的生活,自還缺乏瞭解,因此雲叔必須吃力地做許多附帶的解釋,在我聽來,非常零亂嚕蘇,而安妮則全神貫注地聽著,顯得極有興味。講完,雲叔把那片紅葉佩在安妮的衣襟上,然後握著她的左手,癡癡地望著她。安妮低下頭去,不住地摩挲著那片紅葉,半晌,她低聲地,仿佛是自言自語:

  「中國人真是善於製造美麗的戀愛故事。」

  「伊裡奧就是其中之一。」

  我向安妮做一個鬼臉,知趣地站起來,遠遠地去欣賞那片絢爛的秋色。及至我半小時後再度回來時,發現雲叔的左頰上有一個紅印,殘脂宛然,還沒有擦乾淨。

  我忽然又想到他們打賭的事,便問:

  「你們到底為我賭些什麼?」

  「噢,如果我贏了,她可以答應我一個不便宣佈的要求。」

  「伊裡奧!」安妮大聲地警告,但是雲叔已經收不回他的話了。

  「其實,安妮是希望你贏的,只怪我不知趣。不過這也沒有什麼關係。」我故意說得閃爍其詞,事實上是肆無忌憚地在開玩笑。

  「你最壞!」安妮打了我一下。三分著窘,兩分嗔怒,乃有一種東方式的嫵媚在她臉上出現。

  這一天玩得很痛快。迎著銜山的夕陽,踏上歸途,又逛了秦淮的夜市,才回到鼓樓我們臨時的住所。那是座精巧雅致的小洋樓,也就是雲叔的「老闆」戰前在京所置的住宅,勝利後才從一個敵偽官員那裡收回來。主人在上海開業,不過也常來京公幹,所以保留了這所住宅,不但起居的設備很完善,而且經常有兩個傭僕在照料,因此我們借住在此,感到非常方便舒適。

  雖然白天跑了好多路,可是大家都毫無倦意,加之月明如晝,天氣也不太冷,就更捨不得去睡,一齊聚集在寬廣的走廊上,喝咖啡閒談。安妮依偎著雲叔坐在一起,右手從雲叔的腰際圈過來插在他的大衣口袋裡,靜靜地傾聽著我們談話。偶爾轉過頭來,可以看見鼓樓的影子,高聳著分割了那淡青色天空的一角。這是一個何等恬靜優美的夜!

  不知怎麼又談到了紅葉。安妮那頂「桂冠」早已丟了,但雲叔給她的那片紅葉依然存在。雲叔悄悄從她的衣襟上取下來把玩,那種深紅的顏色,在月光下看來顯得特別深邃古樸。

  「千里!你有沒有發現造物有一條很奇怪的法則——最美麗的時候,也就是將要接近衰敗的時候,譬如這片葉子。」雲叔說。

  「所以我們應該特別珍視這一份美麗。」我發表了我的意見。

  雲叔沒有回答,而是漸漸進入一種沉思狀態。我意識到這應該是他們的時間,便站起來:

  「對不起,我得先睡了,明天還要趕火車。」停了一下,我又補充,「如果你們明天還想玩一天,就不必很早叫醒我。」

  一上床我就睡著了。半夜醒來,滿室光明,月亮從窗外照到床前,像鋪展開一條銀色的毯子。我的頭腦非常清醒,毫無睡意,便決定起來欣賞這難得的月色。

  拉開房門,首先看到一粒星火和一團黑影。定睛細看,是雲叔坐在原來我坐的那張靠近欄杆的籐椅上。他也聽見了我的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依然保持原來的姿態。

  「如此良宵,你坐在這裡發什麼呆?安妮呢?」我走到他面前問。

  「睡了。」

  「明天不走吧?」

  「你看,這月亮,」他答非所問地說,「最圓的時候,也就是將缺的時候。」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蘇東坡早已先你而言。不過事雖難全,人總是費盡心血去追求圓滿的。」

  「這就是一切煩惱之由來。」他很快接著說道。

  「如果說有煩惱,那也是命裡註定。」

  「不然。」他很平靜地說,「樂極生悲,有圓始缺,欲除煩惱,無生無滅!」

  「不得了,你哪裡來的這四句似詩非詩、似偈非偈的東西?」我點上支煙坐下來說,「對不起,我們談談別的好不好?我是凡夫俗子,沒有資格跟你參禪。」

  「你以為這是佛家的說法?」他也點上支煙,「其實這也是儒家的說法。」

  「儒家並沒有不許人去追求圓滿。」

  「但是他叫人『求闕』!你不能不承認曾國藩可以代表儒家吧!」

  我一時語塞,但心裡並不屈服,而且我覺得應該說服他改變那種出世的態度。想了一會兒,我以做結論的口氣說:

  「總之,你的『紅葉哲學』沒有存在的可能,更沒有延伸的必要。你說紅葉最美麗的時候也就是將要衰敗的時候,我覺得唯其快衰敗了,才應該更珍惜它的美麗,你看重在衰敗,我看重的是美麗,見仁見智,觀點不同,這或許可以歸入『認識論』的範疇。」

  「好一個『見仁見智,觀點不同』,那麼你總不能不承認我的『紅葉哲學』也是一種看法。」

  「豈有此理……」

  「算了,算了!」他含笑擺手,「一牽涉到哲學,就要抬杠了。辜負月白風清,真是何苦!睡吧,明天走。」

  「奇怪!你忽然又變得如此曠達!」

  「既然『此事古難全』,那麼不學學蘇東坡又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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