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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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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我就可以回答你剛才的問題了。」我說,「中國人有句話:『四海之內皆兄弟。』相逢有酒,就是素不相識的人,也可以幹一杯,何況你是伊裡奧的朋友?所以,你不必問我請你喝酒的原因,我也不必有原因才請你喝酒,是嗎?」 「嗯!」她用雙肘撐在桌上,一雙纖細修長的手,交疊著托住下頦,輕輕地說道,「對的,這就是我為什麼喜歡中國。」停頓了一下又說:「還有,中國人。」 雲叔看著我,而我則終於笑出聲來。安妮看著我們兩人,好似感到羞窘,一小杯橙酒迅速地在那兩瓣紅唇中消失,然後放下杯子,站起來說: 「對不起,我應該去招呼別的客人了。」 目送她遠去,雲叔問我: 「如何?」 「你賞識的人,當然不會錯!」 雲叔得意地笑起來,說: 「跟她處久了,你會覺得她確是很可愛的。後天是她的假期,明天我們可以到西區去玩一晚。」 第二天晚上,雲叔果然約出安妮來,到大西路一家夜總會去玩。她穿了一身灰色的衣服,戴一頂綠白兩色的帽子,薄施粉黛,濃染胭脂,打扮得特別俏麗。上海雖是個五方雜處、無奇不有的地方,但一個中國男子帶著年輕漂亮的異國情侶,公然出現於夜總會裡,究還罕見,因此惹起很多人的注目。 在幽暗神秘的燈光、興奮熱烈的音樂以及香水、煙草、鮮花所混合成的氣味中,我們跳舞,喝酒,看流浪天涯的藝人的大膽表演,確是一種近乎放縱的生活。不用說,雲叔和安妮自然是深深地沉醉在這種境界中,而我也被敲開了記憶之門,一些似酸還甜的往事,使我感到人生的滋味,確是耐於咀嚼細味的! 自此以後,我們幾乎間隔一天,便在一起,當然也有很多出來玩的機會。接觸時間較久,我證實了雲叔的話,安妮確有很多可愛的地方,最可貴的是她有一種潛在的美,不作無謂的矜持,更不作淺薄的炫耀,只讓你自己去慢慢發掘、靜靜欣賞。 兩個月後,我倦遊歸來。但不久又接到雲叔的信,他告訴我,他的老闆(雲叔是上海一個名律師的私人秘書)銜政府的使命去日本公幹,須相當時期才能歸國,因此他很清閒,而安妮恰好也有一周的假期,準備一同到南京去消磨,熱切希望我也能參加。 在理智上,我覺得這時復員未久,有很多事要去做,而且辦報失敗所帶給我的煩惱困乏,也早已不復存在,我不應該長此荒廢浪蕩,故以毅然拒絕為宜;但在情感上,我實在捨不得錯過這一個好玩的機會,因為跟他倆在一起,真是精神上至高的享受。考慮結果,我終於接受邀請,同時寫信給雲叔,告訴他我將于第二天晚車起程。 車到上海北站,我很快地在月臺上發現雲叔和安妮。她穿了雲叔的一條棕色褲子,嫩黃的毛衣,披一件紅呢面子,正反兩用的短大衣,腳下是一雙鑲色的平底皮鞋,十足一副旅行的派頭。 「我贏了!」安妮向我招呼過後,轉身向雲叔說。 「你贏了什麼?」我問。 「安妮今天下午判斷你一定搭這班車來,叫我買好臥車票等你。真的讓她猜中了。」雲叔回答。 「你呢?」 「我要等你回信。」 「難道你沒有接到我的信?」 「沒有。」 「我如果不是這班車來呢?退票?」 「那得由安妮來決定了。」 「你們賭些什麼?」 雲叔看看安妮,安妮也正在看雲叔,仿佛是阻止他不要說出什麼來,於是雲叔向我詭秘地一笑:「對不起,那是一個秘密。來,走吧!」 雲叔領先上車,走得很快。我忽然感到一陣不自在,用低沉的聲音向安妮說: 「我覺得做了一件很笨的事,我不應該參加你們的旅行。」 「為什麼?」她詫異地問。 「我怕會干擾你們。」 「你不要這樣說!」安妮熱情地挽著我的左臂,「我和伊裡奧都希望你能永遠分享我們的快樂。」 「謝謝你!安妮。」她的回答確實使我感動,同時也減消了我的微妙不安的情緒。 在南京,以兩天的時間,走馬看花似的差不多跑遍了近郊附近的名勝,散漫而微嫌荒涼,這裡並非短期旅行的理想目標。可是他倆意不在此,而我則嚮往六朝繁華、南都韻事,不論流水寒鴉、斷碑殘碣,皆可以觸發我的思古的幽情,就這樣各適所適,因此都沒有失望的意緒或者不滿的批評。 不過,這也許是因為我們下意識地認為可在最後的一個節目中取得補償的緣故。一路上雲叔不知若干次地向安妮渲染棲霞紅葉的美麗,所以當他宣佈第三天的目的地是棲霞山時,安妮興奮得跳了起來。 半小時的火車,一小時的步行,到達有名的棲霞寺,匆匆巡禮以後,沿著寺後山路往達摩洞進發,只見三峰並峙,堆紅疊翠,真是罕有的妙景。安妮時時驚呼,要我們注意她所發現的特別美麗的所在,但因此忽略了腳下崎嶇的山路,不時傾跌,雲叔只好顧不得欣賞當前的景色,小心地扶掖著她。 從達摩洞、功德泉、桃花澗、紫峰閣、千佛嶺而至紗帽峰,在此小憩,然後往東繞小道直達棲霞山頂。這裡有座玉皇殿,並無足奇,但殿外所見,卻異常可觀。雲叔為安妮指點:羅列在南面的群山是龍潭;北方白帶如鏈,蜿蜒曲折的是揚子江;西面隱在雲煙之中,看不分明的千萬人家,是南京。最後,雲叔說: 「你聽過『錦繡河山』這句話沒有?今天你才知道『錦繡』兩個字用得妙吧?」 「但是,這是你們的,我的呢?……」安妮憂鬱地說。 想不到無意中勾起她的亡國之痛,雲叔焦急地不知用什麼話來安慰她。於是,我含蓄地說: 「安妮,你歸化我們中國,好不好?」 安妮沒有任何反應,或許是她未聽懂我的話。黑亮的雙眼,凝望著天邊,顯然地,她在眷懷著她的從未見過的祖國——波蘭。 一半是高處不勝寒,一半是想轉換安妮的情緒,雲叔催著大家下山。揀了一處背風而平坦的處所,我們鋪上隨身攜帶的毛毯,開始野餐。少女的憂愁,來得快去得也快,安妮重又恢復活潑。她用紮發的紅帶,細心地系上紅葉,做成一頂桂冠的樣子,讓雲叔替她戴上。 「是不是像印第安人?如果是的話,快替我取下來,難看死了。」 「不,像皇后。」雲叔回答。 「像皇后?我不稀罕。」 「為什麼?」我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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