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魚的喜劇 | 上頁 下頁 |
| 五〇 |
|
|
|
▼紅葉之戀 一九四六年初秋,我與友人合辦的一張小型報紙,因為經營不善而停刊。結束一切煩瑣的善後工作之後,我幾乎像癱瘓了一樣,整日在家休息,甚至對來探望我的朋友都懶得招待。 不久,接到從小同學,而且一直是知交的方雲叔從上海來信: 千里: 我常聽見文化界的朋友說:「如果你跟某人有仇,最好勸他辦報。」謝天謝地,你總算自己饒了自己。 令兄來滬,曾獲一晤,說你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而且要杜門謝客。過分透支腦力和體力的人,常有這種現象。據我的經驗,需要近乎放縱的生活,才能恢復身心的正常,因此,我勸你到上海來盤桓若干時日。 你記得呂班路上的那家「美龍」嗎?最近我幾乎每晚必到。吸引我的,除了它的龍蝦沙拉以外,還有一個原因。 什麼原因?恕我在這裡賣一個關子,你一來就知道了。 雲叔 八月十日 在這時除非是要我工作,否則我不會反對什麼;而且確也曾打算過要換換環境,以便讓我的太多的疲乏,能早日消失。於是,第三天的下午,我便出現在雲叔的辦公室裡。 「你要我過怎麼一種近於放縱的生活呢?」我說。 「這並沒有一定的尺度。」雲叔搖曳著他的腿回答,「點滴不沾的人,醉一次便是放縱;開口修身齊家,閉口禮義廉恥的人,偶然打一次茶圍,也是放縱。像你,白天跑新聞,晚上編電訊,間或還要抽出空來寫一兩段副刊文章,那麼,現在讓你整天不做事,吃吃小館子,看看電影,那不是近於放縱的生活是什麼?」 我甚為奇怪,雲叔本是個很拘束謹飭的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辭令?因此,我默默地打量他,想找出一點與我半年之前所見的雲叔的不同的地方來。有的,我發現他的動作變得輕佻,他的服飾變得更講究,最顯然的是眉宇之間常有一種掩抑不住的喜悅,這一切都是戀愛期中才有的特徵…… 「你在想什麼?」雲叔打斷了我的沉思。 「我在觀察你的變化。」 「沒有什麼變化!」他搖搖頭說,「至少在對老朋友的交情這一點上。」 「當然,你不會覺察你自己的變化,但我相信我一定能夠證明我的判斷的正確!」 雲叔微笑著,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說: 「走吧,我替你接風。」 「到哪一家?」 「當然是美龍。」 在我的記憶中,那是一家白俄所開的小館子,和一般的羅宋餐館一樣,小小的店面,簡陋的佈置,除了一道湯以外,沒有什麼好吃的東西。但現在所看到的美龍,今非昔比,寬敞明亮的餐廳,紅絨的座椅,而且還掛著油畫。這時尚未到上座的時候,疏疏落落的桌椅中間,輕揚著悠遠的旋律,顯得格外幽靜。 我們揀了靠窗的一張桌子,剛一落座,立刻走過來一個金發黑眼的女孩子,遠遠地就和雲叔交換了一個眼色和微笑——一個難以形容的眼色和微笑。 「原來如此!」我所看到想到的,和我所懷疑的,都在這一瞬間豁然開朗。 「吃什麼?」雲叔從那個女孩子手裡接過菜單遞給我。 「你替我點吧。」我回答。 「那麼,」雲叔合上菜單交還給她,「聽你的支配。」 「要酒嗎?」是帶著點山東味兒的國語。 「要的。兩杯威士忌蘇打。」 她一扭身走了,金黃色的長髮,輕柔地往一旁甩去,像豔陽天氣裡迎風起伏的麥浪。 「這就是吸引你每晚必到的另一個原因?」我問。 「所以我說你一來就知道了。」 「大概又是帝俄落魄的王孫?」 「不,波蘭人。」 「叫什麼?」 「Autonia,你叫她安妮好了。」 「可以請她喝杯酒嗎?」我試探著問。 「你知道的,這裡沒有這種規矩。不過你可以問問她,大概還不至於碰釘子。」 其時,另外一個侍者來陳設餐具,我們便暫時中止談話。接著,安妮捧著一隻大銀盤,端來了我們的酒菜。雲叔向我使了個眼色,一個催促的眼色。 「安妮小姐,我可以請你喝杯酒嗎?」我說。 「貴姓!」 「噢,安妮!」雲叔搶著回答,「他是我的好朋友黃千里。你可以跟我一樣,叫他千里。」 「不,那是不禮貌的,我應該稱他黃先生。」她的語聲中帶著些鼻音,入耳甜而媚,然後轉臉問我,「我當然不應該拒絕黃先生的要求。可是我想要知道黃先生請我喝酒的原因,是不是因為——」她指著雲叔說,「伊裡奧的緣故?」 由於缺乏心理上的準備,我一時不知所答,想了一想說: 「請等一下,我慢慢回答你這個問題。告訴我,你愛喝什麼酒?我替你去要。」 「她愛喝寇利沙,你讓她自己去拿吧!」又是雲叔搶著作答。 安妮也真聽他的話,微笑著去端來了她的酒,很自然地坐在我和雲叔之間。我們一面喝酒,一面談話。她的北方話實在流利,我禁不住問: 「你在中國住了幾年?」 「你猜呢?」 「十年?」 「加一倍還要多一點。」 「原來你是在中國出生的。」 「我出生在南中國海的船上。」 「那麼,」我看了雲叔一眼,「你應該對中國人的性情瞭解得很清楚?」 「可以說是清楚,而不是很清楚。」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