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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十、盜嫂自盡

  處理的辦法,當然是命監獄加意防護,另外備一道公文,回府請示,道是該犯婦審問定罪,是絞立決的重犯,未便保外就醫,為經延醫入獄診治,據云:該犯婦的心疾甚重,睡夢中亦可發作,立時氣絕;古者所謂,「無疾而終,大率類此。」除加意防護以外,倒過來催促,「一俟部文到達,即請迅予轉發,以便依律處決。」

  這樣交代完了,入席暢飲,盡歡而散;李振標便連夜趕到劉文蘭那裏,說知究竟。兩江總督屬下各重要衙門,其時剛好裝了電話,劉文蘭跟臬司衙門的幕友通了話,當時就把事情說妥了,準定初六發公事,初七送達首府,轉達首縣,已在初八了。

  在初八那天,上元縣已經備了兩個白寡婦病重的公事;接到部文,立即申覆,照例冬至前十日,停止行刑,是故白寡婦的處決,定在十一月十八日,亦即是冬至後一天。

  ***

  「事情很明白了!」秦典林跟趙仲華說,「她可活過冬至!我想就在冬至夜裏動手好了。」

  據徐逢生告訴秦典林,商定的計劃是在冬至前一天報一個公事,說白寡婦的心疾加劇;冬至次日,呈報前一日夜間不治而死。事實上,是在冬至晚餐時,將毒藥置入飯菜中,讓她在不知不覺中撒手塵寰。

  於是秦典林轉告趙仲華:「徐逢生要我告訴你,冬至第二天一早,報官相驗;這道手續一定要做的。大概到中午,你們就可以進去收屍了。」

  聽到「收屍」二字,趙仲華不覺慘然;在哀痛昏亂的心境中,想起有兩句話要問:「那種毒藥不知叫什麼名字?發作的時間,不知道痛苦不痛苦?」

  「我沒有問他。」秦典林說:「藥石,你問他他也不肯告訴你的,監獄裏自有他們自己的祕方。我想,就有痛苦也只是一會兒。」

  「那麼,這麼安排是不是要預先告訴她呢?」

  「這要問你了!誰也不敢作主。」秦典林說:「我也問過徐逢生,他說,他們無所謂的,有些事必得先告訴本人,譬如串供之類,有些事是不告訴本人的好。不過,你們如果覺得要先告訴她,亦可以照辦。」

  「那麼,你看呢?」

  「我看,以不告訴她為妙,讓她到死都不知道,豈不甚好!」

  「是!我想也不必告訴她。只是,」趙仲華嘆口氣說,「生者何堪而已。」

  確是「生者何堪!」趙仲華、金妹、帶著孩子的荷姑、梁禿子、秦典林,甚至李振標,接連不斷地去探監送食物;所不曾進獄探視的,只有一個徐老虎而已。

  每個人都是去作訣別,但訣別的話只能放在心裏;而且臉上還要裝得很樂觀似的,彷彿京裏會有特赦死罪的恩詔下來。

  然而白寡婦卻不能無疑。到了冬至前兩天,趙仲華去探監,她忽然問道:「你跟金妹應該回去了吧?」

  「不忙,過幾天再說。」

  「今天我才知道,後天冬至;明天晚上是冬至夜。『冬至大如年』,尤其是金妹;五太爺的心肝寶貝,從來都沒有離開他老人家一天;這一次來看我,已經住了十天不止,不知道五太爺會怎麼地記罣。依我說,你們今天就該動身,明天下午到揚州,正好冬至團圓。」

  趙仲華不知何以為答?而白寡婦的一直隱隱約約在心中出現的懷疑,此時突然加濃了好幾倍;同時憬然有悟,冬至那一天,可能就有自己的一生大事出現。

  趙仲華的態度,自然露了馬腳;雖然他仍舊想隱瞞,但白寡婦已經非追根究柢不可了。只是知道在他口中問不出什麼來;決定找王大嬸去問。

  她在女監是相當自由的;行動所受的限制很少,不過她自己識趣,不是萬不得已,總是守在自己房子裏——好在最近有件很容易消磨工夫的事,託王大嬸買了繡花的手繃、綢子、絲線,以及刀尺之類替慰慈在做鞋子,又剪又繡,居然已做成一雙虎頭鞋;昨天開始在做一頂帽子,從早到晚,除了有人探監以外,其餘的時間,都傾注在那頂帽子上,手裏在做,腦中在想——想的是蘋果般的笑靨;長大來英氣勃勃,到處受人注目的一個讀書人,名字叫做白慰慈。

  當然也想到別的人,每一個人都是有情有義、難捨難分;然而她也知道,非捨非分不可。既然如此,倒不如早早分手倒是解脫。

  因此,她此刻找找王大嬸,心情反是興奮多於一切;而王大嬸卻不易了解,奇怪地問:「白五嫂,妳有啥高興的事?」

  高興倒也不見得。不過聽此一說,白寡婦知道自己態度有異,便定一定神說:「王大嬸,我想來問妳句話;務必請妳實說。我的日子,是不是到了?」

  王大嬸考慮了一下,決定如她的願,據實回答,因為多日相處,她有把握,白寡婦受得起打擊。

  「是的!」她平靜地回答。

  「那一天?」

  「本來早就到了。」王大嬸說,「是上頭想法子拖過節。」

  節是冬至節,「那就是後天的事了?」她問。

  「後天不會。」

  「冬至第二天?」

  「是的。」王大嬸說,「本來想不告訴妳的,讓妳自己都不知道,隨隨便便,一點不難過地走了。既然妳問到,我就跟妳說實話吧!」

  於是王大嬸將秦典林來託徐逢生,如何定計,如何由李振標去託江一帆,如何由石師爺一手主持的前後經過,凡是她從徐逢生口中聽到的,都告訴了白寡婦。

  白寡婦聽了,悄悄地淌著眼淚;是感動得忍不住自己的眼淚,而嘴角卻帶著笑容,「我實在活得很值得,死得也很值得!就怕大家對我的好,來生報答不盡。」她說,「王大嬸,這件事能這麼辦,在我,真正喜出望外!」

  「白五嫂,」王大嬸也很感動,「妳真正是女中豪傑,我不但從來不曾見過,聽都沒有聽說過。」

  「不要這樣說!王大嬸,事到如今,我有句什麼人面前沒有說過的實話,要跟妳說:我是有預備的。」

  「有預備!」王大嬸一驚,「妳預備要做什麼?」

  白寡婦將王大嬸帶到自己屋裏,原是要給她看一樣自己所預備的東西;臨時變了計畫,微帶哀戚地說:「王大嬸,我們相交一場,應該留點東西給妳做紀念;實在也沒有什麼好東西。」

  她一面說,一面解開衣襟;彼此女人,無所避忌,露出羊脂般白的胸脯,將玄色繡花綢肚兜上繫的一根金鍊子,解了下來,交到王大嬸手裏。

  「我不要!」王大嬸很堅決地說;且以同樣堅決的態度,將金鍊子塞了回去,「讓妳帶去。」

  「妳不要傻。這東西那能帶去?」白寡婦說:「王大嬸,我最後的一句話,妳就依我吧!」

  王大嬸心想,過一天人家來收屍,一看肚兜上金鍊子失蹤,必是疑心她私下侵吞了去;這個惡名犯不著揹,不過說出來就沒有意思了,且先收著再說,因而等她再塞回來時,隨手擱在桌上並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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