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白寡婦嚇了一跳,急急問道:「這幹什麼?」

  「我罰咒!我罰咒給你聽。」徐老虎朝洋燈說道:「燈光菩薩在上,我徐寶山從此以後,如果待白巧珠不好,叫我天打雷劈!」

  聽得這麼說,白寡婦趕緊去扶他起來;巧得很,就這時候打了個暴雷,她一嚇,自然而然地又投入他的懷中了。

  溫存了一會,他鬆手放開她;看她臉上眉舒目展,無絲毫哀鬱傷感之色,不由得困惑了。

  「你剛才哭了?」

  「是啊!當然要哭。」

  「哭什麼?」

  「你這話問得好稀奇!」白寡婦說,「譬如,好好一樣心愛的東西,忽然失手打碎了,你不難過?」

  原來是為她失節而哭!徐老虎自感歉然,不由得問道:「現在呢?還在懊悔?」

  「我做事從不懊悔的!」

  「不過還有點難過,是不是?」

  「有一點點,慢慢會好的。」

  這使得徐老虎的歉疚之感,大為減輕;相對地,一種興奮與憧憬,急劇升揚,拖張椅子在她身邊坐下來有話說。

  「巧珠,」他開門見山地提出要求,「你嫁給我好不好?」

  白寡婦似乎微微一驚;但沒有做聲,對著桌子,一面用桑皮紙擦臉,一面在想心事。

  徐老虎知道她在作一個很困難的決定,需要時間考慮,並不催她;只絮絮不斷地自道愛慕已久,又自誓必能使她過稱心如意的日子,希望促成她的決心。

  終於,白寡婦開口了,「一個寡婦,已經缺了一半了!那裡會有稱心如意的日子?」她說,「不管怎麼樣,說起來總是二嫁!」

  「二嫁有啥關係?只要我當你元配就可以了!」

  白寡婦搖搖頭,安慰之中有酸楚,「寶山,」她說,「這件事暫且不談吧!只要我們兩個人好就是!」

  * * *

  「我記得,你說過:『只要我們兩個人好就是!』那知會有好不下去的時候!」徐老虎搖搖頭,用一種哭音說道:「我真是不甘心!」

  「這是命!寶山,人再強,強不過命。你是個男子漢,莫非我看得開的地方,你倒看不開?」徐老虎不作聲,心裡不免有些慚愧。「巧珠,」他說,「別樣事情我都看得開,就是這件事,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把我弄得做人的味道都沒有了。」

  「又何致如此!你自己總可以想點解悶的法子。不必替我難過,那不但多餘,而且大錯特錯。」

  「大錯特錯?」徐老虎愣然,「我不知道錯在那裡?」

  「錯在你覺得我不應該有今天的下場;以為我的下場很慘。不是的!」白寡婦很起勁的說,「我自己覺得這樣的下場,買都買不到的!你想,為了我,上上下下多少人在幫我的忙?不說別的,只說三位老太爺好了;將來說起來,白寡婦為人不錯,所以把揚州三老都驚動了!人生在世,隨時都會死;一般人,死了,一時傷心,過後忘得精光,像我,死了之後,總還有一段辰光,人家會談到我,而且不想我的壞處,只想我的好處,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而且留的是好名聲!我再不知足,自己都對不起自己了。」

  這番侃侃而談,光是那種心安理得的態度,對徐老虎便有絕大的說服作用;不由得激起許多想像,都與「人死留名;而且留的是好名聲」有關。

  「巧珠,」他說,「梁禿子把你叫他寫的東西交給我了。封好在那裡,我還沒有看。我想,將來總有點東西留給我;我有我的用法,現在跟你談談好不好?」

  「好啊!」徐老虎居然能夠面對現實了,白寡婦自然高興,「你說給我聽聽!你預備怎麼用法?」

  徐老虎的意思是,拿白寡婦留下來的產業,大做好事,恤老憐貧,養生送死;目的是為她買來個善名。

  「做好事我贊成;落個好名聲在外,我當然也願意。不過,寶山,沽名釣譽的事不要做。人家會笑的。」

  「我懂!」徐老虎答說,「總不能花了錢挨駡。」

  「就是這話。」白寡婦緊接著說,「還有一點,我一定要關照你,有件事千萬做不得!」

  什麼事做不得呢?徐老虎以為她一會說下去;誰知竟無下文!不免奇怪了。

  「怎麼不說?」

  「我這話說出去,也有人會笑我;你只要擺在心裡好了。」

  徐老虎點點頭,「你的意思,這件事我只要不做;不必多說。」他問:「是不是?」

  「對!」白寡婦說,「你不要勸人家造貞節牌坊。」

  「喔,是這麼一件事!」

  「怎麼?」白寡婦覺得他有爽然若失的語氣,不能不問問清楚,「你不贊成我這話?」

  「那裡!絕對沒有。」徐老虎立即否認,「如果是那樣,不是變了罵你了;罵你亦就是我自己罵我自己;禽獸不如!」

  聽他說得這麼重,白寡婦心中釋然了。「撫孤守節四個字,我只贊成上面兩個字。」她說,「守節能守得住,當然最好;不過,我想很難。世界上有好些事情,說來容易做來難;照我看難中之難,就是年輕輕守節。丈夫剛死的辰光,傷心還來不及,那裡會想到別的?到得日子一長,慢慢就會懊悔;守節二字,當初不該輕易出口。如果沒有人理她這句話,自己還好轉圜;倘或旁邊有人稱讚,如何如何冰清玉潔,把她回頭改嫁的路子,堵得死死地,就好像把人關在冰清鬼冷的地方一樣,你說殘忍不殘忍?」

  徐老虎知道這是她的親身經驗,連連點頭:「我明白,我明白!」

  「你不會太明白的!」白寡婦說,「像我跟你,我並不懊悔;只覺得有件事做得錯了一點。」

  「那件事?」

  「當初你要我嫁給你,我沒有答應。如果答應了,總比偷偷摸摸來得好。」

  「巧珠,」徐老虎很起勁地說,「如今也還不晚——」

  「不!」白寡婦很堅定地打斷他的話,「現在不必再談了。你只記著我的話好了,幫人家撫孤的好事要做;勸人家守節,大可不必。」

  「不但不必,我還要幫人家改嫁。」徐老虎說,「譬如人品不錯,勤儉肯上進,沒有力量成家;如果他肯娶人家的孤孀,我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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