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 |
一〇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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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他洗完,拿起他自己的那件拷綢短褂聞了一下,仍舊丟下,坐下來發楞。這不言可知,是聞到了短褂上汗臭,不願再穿,卻又無可奈何,所以有此表情。 於是,她開了箱,找到亡夫的一件白竹布短褂,叫人拿了給他;等他穿好了才走出去。 「大小倒還合適。」她說,「你就穿回去好了。」 「不必!」徐老虎答說,「拷綢幹得快,請蓮子替我搓一把,曬一曬,一會兒幹了,我換下來。」 蓮子在廚房裡做事;白寡婦便自己動手替他洗短褂。徐老虎在旁邊看著,看得她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問說:「你怎麼不說話?」 「我一個人怎麼說?」徐老虎笑著回答。 白寡婦也笑了;隨口問道:「寶山,你怎麼還不討親?」 「這話你問過三四遍了。」 「是啊!就因為你老不說緣故,所以我要一問再問。」 「五嫂,你真的想知道?」 「當然!你給我幫忙,就像一家人一樣,我當然要關心你的親事。」 「那,我就告訴你好了,我心裡已經有個人了。」 「既然有人,怎麼不趕快去求親。誰啊?」 白寡婦一面說,一面抬起頭來;那時看到的他的眼光,就是她此刻所看到的。 她清清楚楚地記住,當時一看到他的眼光,她心裡就發慌了。趕快將頭低下去;絞幹了衣服想躲開;誰知他緊盯著問:「五嫂,你不是要我說話嗎?」 「是啊!」她只好這樣回答:「我在聽。」 她將腳步停了下來。 「五嫂,我心裡這個人只好想想,沒法子求親。」 「為什麼?」 「我怕碰釘子!」 那種蘊含著深深眷戀的眼光又出現了。白寡婦到此時才真個恍然大悟;怔怔地望著空中;好半晌不得聲。 「五嫂,該你說話了。」 「要我說什麼?」白寡婦茫然地問。 「你說,我跟我心裡的那個人求親,會不會碰釘子?」 白寡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是真的不懂他的意思,還是故意閃避,徐老虎一時還看不出來;希望未絕,而話卻有些接不下去了。 等吃過飯,蓮子因為娘病了,預先跟主人請過假,所以在廚下草草收拾了一番。急急忙忙地回家探病;這時天色有些變了,細雨瀟瀟,而徐老虎捨不得走,白寡婦也沒逐客的意思。不久雨聲漸響,雷聲隆隆;倏忽之間風狂雨驟,想走也走不成了。 「落雨天留客。」徐老虎笑著說。 他是試探。孤男寡女,別無他人,照道理說,那怕天上下冰雹,也不能留他;如果白寡婦說一句「天留人不留」,他預備即刻知難而退,免得「羊肉不曾吃,落得一身膻」;而且也壞了白寡婦的名譽。 白寡婦確是在考慮;沉吟未定之際,只聽一聲暴雷,雷電過處,又有「格喇喇」樹枝折斷的聲音;急忙抬頭看時,院子裡一棵老槐樹,為暴雷劈斷了一大枝。斷落下來,倒無大礙;遭的是斷了猶連,枝葉紛批地半垂下來,方向恰巧指著白寡婦臥室,雨水立刻指向窗紙。如果不設法移開,雨水順流而下,入窗進屋,會弄得糟不可言。 「要找老王來。」白寡婦著急的說。 老王是他家的看門兼打雜,耳朵不怎麼靈;非得冒雨穿過院子,到門房裡去叫他。徐老虎想,與其如此,不如自己動手。 於是他略略看了一下,有了主意;向白寡婦說:「你找把劈材刀來!我把那枝枒杈去砍斷了它。」 「雨很大。」 「反正去叫老王來,也要弄得一身濕的,求人不如求己了!」 這時屋子裡進水了,其勢不容她多作考慮;匆匆到廚房裡取來一把劈柴刀,交到他手裡;自己進房來移開桌上的什物,一面動手,一面向外張望。 外面的徐老虎己掇了一架梯子,靠在槐樹上;身手俐落地爬上扶梯,舉刀一劈,嘩喇一聲響,屋子裡立刻就沒有雨水流進來了。 「多謝,多謝!」白寡婦很高興地說;可是立刻發現了難題,徐老虎渾身濕透,一條白洋褲子貼在兩股上,凹凹凸凸,一望之下,羞得白寡婦的臉發燒。 「怎麼辦呢?」她避開臉說,「趕緊換下,不然就要受涼。」 「是啊!貼在身上,難過得很;能不能找條褲子給我?」 「有!有!」 白寡婦又開箱子,取出她亡夫的一套紡綢小褂褲;擺在床腳的方凳上;自己走到堂屋裡,讓徐老虎進去換衣服。 好久都沒有聲音,白寡婦不免奇怪,偷偷張望了一下,只見他穿著整整齊齊地坐在那裡發楞。 「這是幹什麼?」白寡婦在心中自問。 於是白寡婦敲敲門,看他是何反應?等了一會,沒有聲音,她忍不住將門一推;意外地發現徐老虎當門而立,她倒有些進退兩難了。 看到他那雙緊盯的眼睛,她有些懊惱;「你看什麼?」她負氣似地說,「好像不認識我!」 「我在想,有句話真不錯!『若要俏,三分孝!』」 一面說,一面讓開,容白寡婦入內,她對他這句話很感興趣,所以一進去便向穿衣鏡中去相自己是如何俏法?鏡中的她,一身緊紗衫褲,漆黑的頭髮上別一朵用白頭繩編剪而成的菊花;脂粉不施而天然黑白分明,自己看看也覺得很悄。 正在攬鏡得意之時,鏡子裡又出現了一個人;自然是徐老虎,雙手一圈,拿她抱住,也許是他抱得太緊的緣故,她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從胸口往上擠,堵住了喉嚨,連呼吸都很困難了。 「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徐老虎一面聞她一面說:「救我一救!」 事實上她也要他救一救。窗外的大雨澆不息他們身子裡面的乾柴烈火!門關了,燈也熄了;彼此都得救了。 窗外依舊風狂雨驟,而徐老虎的感覺中卻是豔陽天氣,懶懶地什麼心思都沒有,或者說什麼心思都能丟開,只是閉著眼享受那份神遊物外的恬適。 但偶然觸摸到枕頭上一片濕,不由得大吃一驚;「巧珠!」他喊。 她不作聲。不過他可以發覺她在摸索起床;將梳粧檯上撚得極小極小的洋燈撚亮,坐下來對鏡理梳。 徐老虎不知道該怎麼辦?想了好一會,起床穿好衣服,走到梳粧檯前,噗通一聲朝洋燈跪了下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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