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於是王大嬸為彼此引見,白寡婦叫居停「阿鳳姊」,阿鳳叫她「徐太太」。當然白寡婦以及將要來的徐老虎的身分,這個臨時居停是決不會知道的。

  「請到裡面坐!」阿鳳將她們帶入東面屋子,前後兩個房間佈置大致相仿,一張大床,一張梳粧檯,靠窗一張方桌,兩張椅子,靠壁是一張條案,上面放著帽筒、花瓶之類。兩室相通,但可以關斷;後面一間另有出路。

  白寡婦也是見多識廣的人,一看這般格局,再想到阿鳳的那種神態、打扮,心裡就明白了。因而便有些擔心,怕有尋花問柳的陌生人闖了進來,諸多不便。

  「徐五嫂,」王大嬸用她的假姓稱呼,「後面比較清靜,你住後面好了。」

  白寡婦點點頭,不作聲;阿鳳卻問:「王大嬸,你回去不回去?」

  「我不回去。」

  「那麼,你住前面。」

  「不!」王大嬸答說,「我到你那裡去,可以談談。」

  「那再好沒有。」阿鳳又問:「預備什麼宵夜?」

  「不必費事!」白寡婦開口了,「無緣無故來打擾,已經很過意不去了。」

  「不費事,不費事——」

  一語未畢,外面有叩門聲;白寡婦不免緊張,王大嬸亦有警戒之色,先拉住阿鳳說道:「如果是陌生人,千萬不能讓他進門。」

  「我知道。」說完,匆匆而去。

  白、王二人都側耳聽著。不久,聽得關門的聲響;白寡婦掀起窗簾往外張望,只見阿鳳一個人走了回來,知道是來尋芳的客人,讓她打發走了。

  「王大嬸,」白寡婦忽然說道:「我有點怕!」

  王大嬸有些詫異,白寡婦這樣的人,居然會說這樣的話,有點不可思議,因而問道:「你怕點啥?」

  「我也說不出來!」白寡婦撫著胸說,「心跳得很厲害。」

  「歇一歇就好了!你到後面去吧。」

  這時阿鳳亦已回來,便一起陪她到了後房;點上燈,又沏了一壺茶來;正當此時,又有人在敲門了。

  「這一次大概是了。」王大嬸站起身來說,「我去看看。」兩個人一離去,白寡婦忽有孤立無助之感;而且心裡亂得很厲害,不知道見了徐老虎,第一句話該怎麼說;也不知道徐老虎會是怎麼一種神情?

  正在七上八下,胡思亂想時聽得有男子的腳步聲;不言可知,是徐老虎來了。白寡婦越發慌張,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足無措之中,聽得王大嬸在說:「在裡面,請你自己進去吧!」接著,是房門關上的聲音。

  驀地裡醒悟,只當平時他回來的那種樣子好了!於是,她便迎了上去——平時在家,徐老虎回來,她常是這樣做的。

  這樣一想,恢復了鎮靜與自信,走到燈光映照,能讓徐老虎看到她面龐的地方站住,含著微微的笑意在等候。徐老虎卻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從容,腳步踟躕地站住,望著白寡婦不知在想些什麼?慢慢地眼圈紅了。

  白寡婦內心當然也在動盪,不過她能控制得住自己,「寶山,」她說,「不想跟你見面,到底還是見了面了!」

  「我,」徐老虎搖搖頭,「到現在還像在做夢一樣!糊裡糊塗地,弄不清楚,想不明白。」

  「什麼事弄不清楚,想不明白?來吧,」她自己先坐了下來,「既然來了,就好好談一談。」

  於是隔燈相對,兩個人先不說話,都仔細地端詳著對方。徐老虎覺得她沒有變什麼;白寡婦卻覺得他變了很多,「你看,有根白頭發!」她站起來說,「你不要動,我替你拔掉它。」

  接著她走到他身邊,細心地為他檢視白髮。像被螞蟻叮了一口似地,徐老虎發覺自己的白頭發,並非三五根。他的心思很亂,想阻止她不要幹此不急之務,但這話卻又捨不得出口;因為她緊緊挨著他,能很清楚感覺到她身體上的熱度,這種溫馨的感受,勾起無數旖旎的回憶,他不肯去破壞它。

  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很著急,有許多話要說,工夫不能這樣白白地消耗;幸好,白寡婦已經住手了。

  「你坐下來。」他說,「巧珠,我到現在還是覺得你這件事做得太傻!」

  「我也是沒法子!想來想去,只有這麼做。」白寡婦想起趙仲華讓金妹轉過來的警告,便一正臉色說道:「寶山,你知道不知道我現在有件放不下心的事?」

  「什麼事?你說,我替你去辦好!」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白寡婦露出欣慰的神色,「你答應我了,就要做到!」

  「當然。」

  「我托梁禿子告訴你的話,你知道了?」

  「是的。」

  「我還是那句話,只望你安安穩穩過一世,千萬不要去闖禍,不然,」白寡婦說:「我死不瞑目。」

  徐老虎聽得最後這四個字,又難過了,「你本來可以不死的!」他說,「事情弄得很好,那知道——」

  「唉,這些都不必提它了!」白寡婦打斷他的話說,「我覺得這樣子也很好。人生在世,那怕做皇帝,到頭來還不是要死?不過遲早而已,想開了實在用不著難過。只怕死了還牽腸掛肚,口眼不閉。寶山,我們好了一場,你總要聽我的話才好。」

  「我聽,我聽!」徐老虎一迭聲地答應。

  「那麼我問你。你預備拿荷姑怎麼辦?」

  「我不知道,現在還沒有心思去想這些。」

  「這也是一件大事。」白寡婦說,「你不懂女人的心,也不懂女人的苦楚。既然荷姑替你生了兒子,而且又回來了,她心裡是怎麼個想法,你不能不去想一想;更不能明知她是怎麼個想法,故意不去理她。」

  徐老虎不答,只目不轉睛地望著白寡婦;眼中眷戀不舍的深情,灼然可見。這是她久已未曾見過的目光了!似陌生、似熟悉,定定神記起她第一次看到這副目光的那天。

  那天——她為白殿魁所持喪服將滿的初夏,徐老虎來繳一筆賣了一船私鹽的銀子,看他走得滿頭大汗,心裡十分憐惜,叫人打盆水讓他洗臉。誰知他居然毫不客氣地卸去上衣,就當著她的面大洗大抹。她先有些不高興,很快地避到臥室裡;但卻忍不住在門縫裡張望。一條板帶將腰紮得極緊,益顯得胸膛寬廣;皮膚極白,白得耀眼,不由得將她的視線吸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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