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九四


  「這一點我也想到了。」秦典林說,「人,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照臬司衙門老夫子說,像這種情形,可能根本不交部;軍機大臣上奏的時候,皇上直接就交代了,一個電報下來,當時就得遵旨辦理。倒不如照常規定,由部裡按部就班用文書覆下來,反可以多活幾天。」

  「這話倒也是,不過——」

  「我看,這件事不如問問白五嫂自己。」

  「不必問她,她一定不同意這麼做的。」徐老虎說,「我在想,能有一線生路,總不能隨便放棄。」

  徐老虎將口問心,通前徹後地想過來,總覺得冒這個險只能成功,不能失敗;而成功的希望最多只有十分之一。實在是不宜去冒的一個險,可是要他親口同意絞立決,就好像白寡婦的一條命,送在他手裡一樣,萬萬不肯。

  「這樣吧,我們去請教、請教孫五太爺。」秦典林說:「他是多少年的老公事,一定曉得其中的厲害關係。」

  徐老虎同意這個辦法;即時起身與秦典林一起去訪孫五太爺。

  「這件事很難,只怕第一關就通不過。」孫五太爺開口就澆了徐老虎一盆冷水,「你倒想,人家參兩江說是徇私包庇;劉制台當然要做得很漂亮一是一,二是二,一刮兩響。老實說,定了絞立決的罪名,就事論事,已算寬大了;那裡可以拖泥帶水來個絞監候?倘或碰了釘子,劉制台的面子有關,還說不定那件參案會起翻覆。我想,他不肯這樣報到京裡的。」

  「就算他肯。」秦典林進一步求瞭解,「你老人家肯,京裡有沒有路子可走?」

  「走路子是一回事,走得通,走不通是一回事。你剛才告訴我,臬司衙門的老夫子都認為很難,那一定是很難的了。」孫五太爺略停一下又說,「就算改定了絞監候,不過多活一年;明年勾決,還是免不了她勾到的。向例,像這種罪名,勾決的時候,一定歸入『情實』一類。除非明年有啥慶典,譬如老太后整生日之類,不會緩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還是難逃一死!而況——」他搖搖頭不肯再說下去。

  徐、秦二人都無從猜想,他那未說出口的話是什麼;但都看出,這是一句很要緊的話,非聽不可。所以徐老虎很懇切地說:「五叔,事到如今,你老人家有話不肯說,只怕將來說了也沒有用了!」

  「對!」孫五太爺矍然答說,「話要趁現在說。寶山,人生在世,不為求名,就為求利。白五嫂也要死得值!炮仗要放得及時,才會有響聲;死要死得轟轟烈烈,讓江湖道上提起『白寡婦』三個字,都要翹一翹大姆指!過了一年半載,仍舊不免一死,那時候人家的說法就不同了:『可憐!弄了半天,種種法子都想盡,仍舊救不活她!』倒像白五嫂貪生怕死似地,好比炮仗受潮了,放不響!你倒想想,你心裡是啥味道?」

  聽這一說,徐老虎一驚;心裡作了痛苦的決定,口中卻這樣說:「那,我也只好不管了!」

  不管便是同意的表示。這件事就算解決了,秦典林連夜翻回南京向李振標覆命,轉告劉文蘭,當即出奏,白寡婦就算死定了。

  金妹知道了這件事,嗔怪她父親,道是只要有一條生路可走,都得為白寡婦盡力。孫五太爺對愛女一向寬容,這一次卻正色將女兒教訓了一頓。

  「你們都是在害白五嫂,害她多受煎熬!你要曉得,她是在修行,快要功德圓滿,修成正果了!你們在旁邊分她的心,拖她的辰光,萬一她把握不住,多少年的道行壞在你們手裡,那時你悔一輩子!」

  這幾句話令人莫名其妙!只為父親難得發怒,金妹不敢回嘴;事後細細參詳,悟出點道理來了!如今大家佩服白寡婦的是,她那種犧牲自己,成全他人,光明磊落,視死如歸的氣概。不過古人說得好,做烈婦容易,做節婦難!一念輕生,慷慨捐軀,是烈婦;夫死不嫁,幾十年冰清玉潔,不知道要熬過多少個漫漫長夜,掙來一座貞節牌坊,實在是件不容易的事。

  此刻白寡婦的情形,就好比做一個烈婦;若是不許她死,便等於要她做節婦。倘或是絞監候的罪名,在監獄裡住的日子一長,起了貪生怕死之念,那一來就沒有可以讓人佩服的地方了!如果真的能救出來她的一條命,也還罷了,就怕到頭來仍舊難逃一死;而這一死,便不值錢了!

  想通了這些道理,金妹便自然而然地跟她父親採取同樣的態度。只是在想,如何讓白寡婦死得風光,死得毫無遺憾。

  於是她說,「爹,我要去探監!」

  孫五太爺沒有拒絕,只說:「等仲華回來了再說。」

  趙仲華是到上海接荷姑母子去了。已經有信寄來,還有兩天,可到揚州;金妹在這兩天之中,好好作了一番盤算,決定自告奮勇,替白寡婦安排後事。

  * * *

  接了荷姑到揚州,由於事先已托鹽棧租好房子,一上岸送入新居,傢俱雜物,樣樣俱全,還有傭人,一見就叫「太太」;荷姑一顆心立刻定下來了。

  其時徐老虎接到通知,已經趕到;他跟荷姑之間,別有恩怨,那段感情很複雜,只有他們自己理得清楚。趙仲華交了差,隨即辭去;先回鹽棧安頓了行李,隨即換了衣服,提著一隻皮箱,趕到岳家。

  皮箱裡裝的是上海帶回來的洋貨,孝敬孫五太爺和老姑太太之外,一大半是金妹的衣飾雜物,樣樣精巧,令人愛不忍釋;因為如此,直到吃晚飯時,才能談到別的情形。

  孫五太爺衙門裡有事,飯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所以金妹說話亦就不必有何顧忌,首先問道:「你在上海有沒有去吃花酒?」

  趙仲華不妨她問這話;想一想答說:「吃過兩次。一次是鄭老八請客,一次是鄭老八的朋友來邀,不好意思拒絕;第三次我就不去了。」

  「逢場作戲也不要緊,你何必特為來個聲明?」金妹發覺這是個不適宜的話題,隨即把話扯了開去,「前幾天,秦師爺來過了。」

  「喔,有什麼消息?」

  金妹發覺,這也是個不適宜的話題——不宜在餐桌上談白寡婦的後事,因而這樣答說:「你先吃飯,吃好了我們細談。」

  這一說,已經影響了趙仲華的食欲,吃完一碗飯就不再添了。

  「怎麼不吃了?」金妹關切地問,「菜不對胃口?」

  「不是!」趙仲華不肯說實話,「在鹽棧裡吃點心,吃得多了點。」

  「那麼再喝碗湯吧。」

  揚州人的魚湯講究熬成奶湯;孫家的鯽魚湯,另加鎮江醋、白胡椒,喝下去醒酒開胃,趙仲華覺得胸次積滯一消,舒暢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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