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九三


  「這個白寡婦,」首府說道:「實在可惜了!」

  「是!卑職亦有同感。」首縣附和著。

  「這白寡婦本人有悔過之誠,是經過她的人,有目共睹之事。不過,也不能因此就免了她的死罪!朝廷的大綱大法,到底是不容輕易破壞的!」

  「是!」首府首縣,悚然同聲。

  「話又說回來,世上亦不能事事講法;天下亦沒有一部什麼事都能管得到的法!譬如說,男女居室,有什麼法可言;縱有其法,又該由什麼人來執行?」

  聽到這話,首府首縣及劉文蘭都笑了,「大人真是喻妙天下!」首府半恭維地說。

  「這是因為我最近看呂氏春秋,對不情之法,頗多感觸之故。」劉坤一又說,「大家都道諸葛武侯是法家,其實他還是儒家的的底子,以法行儒,所以雖嚴不苛。我自然不敢望武候于萬一,不過『國法不外乎人情』這句成語,倒是細細體味過的。」

  「是!」首府覺得制軍是在為親民之官開講,不能不表示一點領受之意,「大人的開示,實在敬服!職司民牧者,如果都能記住『以法行儒』的宗旨,體會『國法不外乎人情』的道理,則理刑問案,自得其平,即或偶而失入,亦不致怨訕叢生。」

  「老大哥的話說得很好,不過,有一點與實情不甚相符,如照那兩句話去理刑問案,容或失出,不致失入,這是閒話,不提它了!」劉坤一緊接著說,「兩江地方遼闊,民情複雜,我受朝廷付託,以保境安民為唯一宗旨。論到鹽梟,究與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不同;自古以來,鹽梟改弦易轍,成王成霸,別創一番事業的,也多得很。」

  「是啊!」首縣接口,「錢武肅王保障一方,不也是鹽梟出身嗎?」

  「英雄不論出身低。」劉坤一接著又說,「如今有位都老爺參我們,說不該輕縱白寡婦,招撫徐寶山;兩位是看到今天的情形的,我劉某何嘗輕縱了白寡婦,更不知招撫徐寶山有什麼不對?」

  「絕無不對之處。」首府說道:「那怕聚眾謀反,亦無非先招撫入手。首惡必誅,脅從不問。大人本此宗旨,處置白寡婦一案,絕無半點可議。」

  「老大哥是明白人!」劉坤一很欣慰地說,「聽兩位的意思,我越有自信。這一案,我想就照此結了!」

  「是!」

  「仲芝,」劉坤一轉臉又說,「請你明天就辦兩件事,第一,跟臬司衙門接過頭;第二,招撫徐寶山一事,越快越好。」

  「是!」劉文蘭問道:「是先辦後奏,還是辦妥了再出奏?」

  劉坤一想了一下答說:「一面辦,一面奏!」

  「是了。」

  * * *

  由於彼此都有意早早獲得一個結果,所以談判很順利。徐老虎——也就是白寡婦的部下,十分之九願意受撫,其餘十分之一不想吃糧的,每人發二十兩銀子,自奔前程。這件事由三老代他出面主持,事先講明白;如肯安安分分做人,包他們無事;倘或仍操「販砂子」舊業,自己當心,一旦被捕,別以為可以靠過去的交情,得免法辦。

  願意受撫的,造具花名冊一共七百二十多人。照防軍的編制,二百五十人就可以編成一營;稍為不足額些,這可以編成三營,蔡、董、郭三金標各帶一營。由於名字相同,叫起來不便,所以除了董金標以外,蔡金標改為蔡永勝、郭金標改為郭得功,都奉到委劄,是五品的營官;徐老虎是四品都司,統轄這新編的三營。

  看起來徐老虎是個光杆都司;不過他計謀很深,董金標、郭得功兩營之中的哨官,都是他得力的親信,為的是一旦有事,可以擇一而代。事情做得很快,不過十天的工夫,已經諸事就緒,由劉坤一專折出奏;只等上諭批覆,便可將集中在句容一帶的這七百二十多人,正式點驗,收編成「江南續備軍」。

  到了第十二天上午,張之洞所派的查案委員方山,已由劉文蘭所派的炮艇,接到江寧;江一帆陪著劉文蘭到下關迎接。上了岸劉文蘭將他的綠呢大轎,讓給他坐;自己跟江一帆先趕進城,等方山的大轎一到,他們又已在「公館」門口迎接了。

  這樣隆重的禮數,方山不能不感動;同時心裡也很不安!怕的是公事上查出來許多毛病,無法替人家遮掩,未免抱歉。因而得進客廳,反客為主,先向劉、江二人兜頭一個大揖:「兩位老大哥,如此抬愛,實在不敢當!倘或容兄弟在江甯多住幾天,務此脫略禮數,一切作簡;否則,我只好連夜趕好公事,儘快回去覆命。」

  次日為方山接風,以江寧名廚招待酒宴,全是上等名菜。酒後狎游南京名勝,以江南名媛豔紅相陪,暢飲冶遊,心神十分愉快。

  等他倦游歸來,劉文蘭已經替他擬好一份極其詳細的調查報告,除了刊敘兩江處理此案的經過之外,當然還要替劉文蘭辨誣,同時解釋他受謗之由,是因為他「實心任事,不避嫌怨,難免開罪於人」又說:「職曾親赴鎮江一帶私下查訪,細按流言,盡屬子虛;而對兩江總督剿撫兼施,將為患鹽務已久之走私頹風,一舉廓清,鹹表敬仰」。

  方山細細看過,認為語多溢美,但大致皆有根據,也就不加改動,表示一定原封不動,照抄呈上。

  為了仍舊想救白寡婦的性命,徐老虎直接托秦典林走了臬司衙門的路子,答應可以定一個「絞監候」的罪名。不過有兩個疑問:第一,劉坤一是否同意;第二,京裡會不會照準?

  第一個疑問,可以解決;劉坤一面前,總有辦法好想;但第二個疑問,必得仔細考慮,因為倘或京中不准,後果可能會很嚴重。

  「我請教過臬司衙門的老夫子,照這個案情,准的希望,微乎其微;如果駁下來,也不會叫兩江重新定擬奏覆。因為這不是案情上有什麼還要細查的地方;情節是很明白的了,只不過罪名定得適當不適當?所以上頭可以直接改定罪名。」

  「那麼,秦先生,」徐老虎問:「如果絞監候不准,會改什麼罪名?絞立決。」

  「倘或是絞立決,就值得試一試了。因為原來就是絞立決,並未加重——」

  「怎麼?」徐老虎問道:「總歸一死,怎麼還要加重?如何加法?」

  「總歸一死是不錯!可是死也有各種死法,絞刑是全屍;斬刑就不同了!」秦典林又說,「臬司衙門老夫子告訴我,上頭改定罪名,亦總是要查案的;像這種案子,批下來是這麼六個字:『著即就地正法!』那時再想絞立決,就不可能了!」

  聽得這話,徐老虎不能不考慮了;因為白寡婦曾經當面要求劉坤一,但願不必抛頭露面。如果五花大綁,遊街示眾;然後在雨花臺下,身首異處。落到這樣一個結局,未免太慘!

  「徐大哥,這件事你要仔細想想,倘或如此,白五嫂死不瞑目。」

  「是啊!我要仔細想一想!」徐老虎說,「也許吳二浪子的老太爺,可以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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