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七八


  「話不是這麼說。大家都是為了佩服白五嫂,只要於她有好處,沒有那個存了成見。如果有更適當的人,儘管提出來商量。」

  「我看梁二哥很妥當。」朱三太爺率直地說,「用不著再商量了!」

  「那麼,」沈二太爺接口,「梁二哥自己的意思呢?」

  受寵若驚的梁禿子,自覺義不容辭,當即答說:「說起來我是不配為頭的;不過五太爺剛才說過,這件事要請秦師爺大大出一把力;論到這一點,我是沒法子推辭的。至於到了南京,該怎麼做法,當然大家商量好了再動手。我亦不敢擅專。」

  「那好!原該如此。」沈二太爺作了結論,「事情商量定規了,『將軍休下馬,各自奔前程』;該做啥做啥,趕緊動手。我們老弟兄三個再談談。」

  於是廳上分做兩起,徐老虎跟梁禿子、趙仲華談南京之行;三老仍在原處,有一番密密計議。

  「老五、老二,」朱三太爺不勝感嘆地,「白五嫂是這樣的人,我們真正看走眼了。這件事我們要看看,李振標做得在不在路上?倘或不在路上,應該有個切切實實的辦法;不然,只要官兒大,祖師爺都可以不顧!我們對江湖道上怎麼交代?」

  「我覺得李振標一點不錯。」沈二太爺說,「白五嫂是衛護寶山;他跟白五嫂走一條路,當然也是衛護寶山。家門的義氣顧到了,一點不錯。」

  「我也是這麼想,不過,」孫五太爺說,「此刻好像言之過早!」

  這意思是說,還要看李振標是不是言行相符。他迫於上命,公事要交代,這是連白寡婦與徐老虎都諒解的;可是畢竟是為了交代公事,還是他自己想藉此獻功,卻還有待事實證明。所以孫五太爺多少持保留的態度。

  就眼前來說,三老都認為李振標必須實踐他自己的諾言:第一、只要有頭腦投案,其他概不株連;第二,對投案的人,盡力營救——至少是盡力照應。在三老,亦必須讓李振標做到這兩點,對白寡婦、徐老虎以及幫中後輩、江湖同道才有交代。否則,「金字招牌」就算讓李振標砸碎了。

  此刻,他們唯一要商量的就是這件事,「難得有件事,要我們老弟兄三個一起伸手;幾十年道行,修來辛苦,不能不愛惜。再說,白五嫂這面,已經委屈了,決不能再讓她做鬼都在罵我們。」孫五太爺面色凝重地說,「我現在倒有點不放心李振標;兩位看,是不是要盯緊他?」

  「當然!」朱三太爺因為徐老虎的關係,對此事的關切,不下於孫五太爺;這天雖不大說話,心裏一直在盤算,覺得孫五太爺的話,正中下懷,所以趁機說道:「要盯,在揚州盯沒有用;要到南京去盯。我想我們三個人當中,最好有一個辛苦一趟。」

  話是這麼說,其實已等於對沈二太爺提出要求。因為,他如果願去,大可自告奮勇,不必這樣說法;而孫五太爺是江都、甘泉兩縣的都捕頭,必得在揚州城內坐,也是無法分身的。這樣剩下來的,就只有沈二太爺了。

  沈二太爺是諒解的。孫五太爺公事要緊;朱三太爺不肯自告奮勇,是有自知之明,身份是船戶,又不大識字,在縉紳先生面前是個「粗人」,有些場面上站不出來。唯有自己是個大老闆,而且捐過一個縣丞;官場中的交道也打得。如此說來,南京之行,捨我其誰?

  想到這裏,他毫不遲疑地說:「我去一趟。」

  「那再好都沒有了!」孫、朱不約而同地說。

  「不過,我去了只管盯李振標。」沈二太爺說,「梁禿子他們,仍舊辦他們自己的事。」

  「是了。」孫五太爺笑道,「不過,他們有行不通的地方,只怕仍舊要來求教你;你也不見得肯不管。」

  「那當然。」沈二太爺也笑了。

  於是情勢又一變;到南京去為白五嫂打點,等於是沈二太爺為頭。這個消息一傳出去,南京碼頭上轟動了。因為三老在清幫中,德高望重,是大江南北的尖兒腦兒,南京碼頭雖大,而行輩相等的,只得一個,衰頹庸弱,並不足以約束後輩。所以沈二太爺如到南京,幫中都覺得應該好好盡一番禮;尤其因為三老息隱已久,足跡不出揚州已二十年;江湖上有為難之事,必須三老主持時,都是登門求教,從沒有人能請得動他們的「法身」。

  因此,沈二太爺為什麼不辭跋涉,親到南京,自有許多人要問;問出結果,不免驚訝。想不到白寡婦居然能把這麼一位大老驚動了來,可知其人之不凡!就這樣,一夕之間,使得白寡婦的聲名大振了。

  ***

  由於李振標事先的安排,白寡婦在首縣上元縣的監獄中,就像作客一樣。當然,這也由於白寡婦自己深知分寸,儘管獄中優遇,將她安置在「官媒」所住的一間屋子裏,不入牢房,換囚衣,而她自視是一名犯人,謹言慎行,恪守法度。而且,一到先盡自己的「規矩」,解開一個小包裹,裏面有個拜匣,十來枚金戒指,四百多兩銀子,一起交了給「禁婆婆」,拜託她代為分派,聊表敬意。而且一再表示,匆匆投案,帶得不多;只要有她的家人來探監,另外還有一番孝敬。行事如此漂亮,即無人情關照,她在獄中也很吃得開了。

  不過,最令人衷心佩服的,是她那種行所無事的態度,即不憂慮,亦不煩躁;談到案情,微笑不答。居然在隨身包裹中,還帶著八寸直徑的一個繡花用的小竹繃,閒來低著頭細針宿縷地在繡一個荷包;這便令「禁婆婆」——獄中都叫她王大嬸——詫為初見了。

  「白五嫂,我實在想不通!你遭了這種官司,還靜得下心來繡花?」

  「沒法子!」白寡婦微笑答道:「不是借繡花來打發工夫,我的心更靜不下來。」

  「你這個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見。」王大嬸在短短的兩天之內,已跟她有了深厚的感情,關切地提醒她說:「白五嫂,我聽說你的案子很重,你府上到現在也還沒有人來看你;你是怎麼一個打算?要託人,要送信,要早早想辦法,。」

  「多謝王大嬸關心。我想馬上會有人來。目前,我一切都託了李統領;想來他一定會替我想法子的。」

  「喔,喔!」王大嬸想了好半天說,「說實話,白五嫂,像你這樣的人,我在這裏三十二年,還是頭一回遇到。且不說上頭有關照,就憑白五嫂你的為人,都想替你做點什麼,心裏才好過。你的案子,我們不大明白;外頭在傳說,恐怕制臺親自要問。這不是好玩的事!你自己要好好想一想。」

  「是的。我也知道!王大嬸,將來麻煩你的地方還多;有好些要緊話,還沒有到說的時候。王大嬸,到了這裏,我就當你是唯一的親人了!我不知道這裏的規矩,不敢亂說;若是照你老人家的為人,我真想給你磕個頭,叫你一聲『乾娘!』」

  「那裏,那裏!」王大嬸亂搖著手說:「那不折煞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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