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七三


  「他的朋友倒是些什麼人啊?」金妹閑閑問說。

  這樣探問,當然是關切趙仲華的交遊;白寡婦並不深知她表弟有那些朋友,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仲華的朋友,沒有不夠朋友的人」她說,「我沒有見過幾個,不過有時候聽他說起,那個怎樣義氣;那個怎樣重情面,想來都還不錯的。」

  「我想,他也不會去交下三濫,半吊子的朋友。」

  「可是,妹妹,你要曉得,好朋友有時也會牽累別人的。」白寡婦忽然想到,把世途險巇,做人不易的道理,跟她說一說,一方面是教導,一方面也是勸慰,「妹妹,以後你不是做小姐了!做小姐有父母在,不必你操心;人家也處處看你是小姐的身份,又有五太爺的面子擋在前面,那怕話說錯了,事情做得不周到,人家都不會認真。等到自己做人家,凡事要自己做主,不可以再像做小姐那樣由著性子來。世界上到處有是非,在娘家可以不聞不問;以後就不能不管了!你會受氣、受驚、吃苦;也許一天當中,幾樣沒趣的事會接二連三地來;妹妹,你總要記住,自己要會譬解,凡事朝寬處去想。心要細、膽要大;自己把握得住!」

  長長的一番話,要緊的只是最後的兩三句,金妹倒是都記在心裡,深深受教地說:「五姊,你這些話,沒有那個跟我說過。我想,你的話總是不錯的,我會好好去想一想。」

  「對了!」白寡婦欣慰地說,「你好好去想一想。」

  * * *

  孫家從一大早開始,便有賀客登門;到得辰牌過後,茶館的早市初散,更是轎馬絡繹,熱鬧非凡。當然,賓客中最受人矚目的是沈二太爺;他的行輩本高,這天又是「大冰老爺」的身份,所以轎子在清音堂吹吹打打聲中,抬進大門,直到廳前下轎。

  孫五太爺是在滴水簷前迎接;兩人穿著簇新的長袍馬褂,好多年沒有上身過的上身了,看著對方,想到自己,都不免有沐猴而冠的滑稽的感覺,因而不按禮數寒暄,卻只是相視而笑。

  「請大冰爺入席!」

  執事高唱,便有四個孫五太爺特意請來陪大媒的朋友上前招呼。這四個人都算是場面上人;其中之一便是張書辦。

  「沈二太爺,你老請上坐。」

  張書辦也在「門檻裡面」,所以用此尊稱;但這個場合,不宜敘幫中禮節,沈二太爺連連拱手說道:「不敢,不敢!張先生你是原媒,該你上坐。」

  「那裡,那裡!照規矩來,沈二太爺不必客氣。」

  對媒妁必享以盛饌是四海通行的規矩;孫家這天傳紅,到中午方始宴客,但大媒一到,便有一桌酒擺在那裡等著。沈二太爺略為謙辭,居中坐定。

  四位陪客有個官稱,叫做「支賓」;跟沈二太爺都算是熟人,因而不愁無話可談。由新郎談到新郎的表姊,張書辦便說:「這位白五嫂照顧親戚,也算仁至義盡了,小趙這樁喜事,是她一手料理。新郎官我很熟,真正交了一步運,有這樣一位丈人,又有這樣一位表姊,可說是前世修來。」

  「張先生,你的話錯了!不該這麼說。」

  「喔,請沈二太爺指點。」

  「我是以媒人的身分說話,你不要見氣!張先生,你該說小趙前世修來這麼一位好太太才是。」

  「正是,正是!」張書辦表示誠懇受教,端起酒杯說,「該罰酒。」

  「罰酒不必!我來敬一杯。」

  在他身後說話的正是孫五太爺,大家都站了起來,孫五太爺急忙一手將沈二太爺按得坐下,另一隻手連連揮動,示意請坐。

  「五哥,你也坐下來,我有話說。」

  「好!」孫五太爺在下首坐下,一面替客人斟酒,一面說道:「老二,你說;我在聽。」

  「女婿是半子之靠;你又只有金妹一個。將來養老敬孝,完全是他們小夫婦的事。五哥,你打算怎麼樣培植你女婿?」

  「這件事!」孫五太爺搔搔頭皮說,「老二,你把我難倒了。想來,你問到這話,一定有主意;幾十年的老弟兄,我的女婿就是你的女婿,你的路子廣,要請你拉他一把。」

  「好說,好說!我的路子雖然還不狹,無非是些生意人。小趙看來是個讀書種子,我怎麼拉他?」沈二太爺接著說,「五哥,我主意倒有一個,怕你捨不得?」

  「何謂『捨不得?』」

  「如今留學的風氣很盛;我看倒不如送小趙到日本去讀書,三年五載回來,留學生的資格,怕不替你女兒爭一副誥封。」

  一聽女兒受誥封,孫五太爺不覺怦然心動。他平生有件耿耿於懷的事,就是自己的身份太低微,儘管江湖道上尊之稱「太爺」,但果真有了兒子,是連應試都不許的。女兒更莫想能夠匹配做官的人家;如今卻說女婿有官可做,能彌補一生的缺憾,怎的不喜?

  喜在心裡,難也在心裡。女婿去留學了,女兒一個人寂寞空閨,看著也不忍。再則又怕小趙一個人在外面,年輕風流;說不定另有所戀,女兒又受委屈。

  「怎麼樣?」沈二太爺有意激他一激,「我說你捨不得吧?」

  「那個說的?」孫五太爺下了決心,「我不但捨得女婿,連女兒都捨得。」

  「此話怎講?」

  「我女兒女婿一起送到日本去留學。」

  「五哥,只要你真的捨得,這倒是培植小輩的好路子。」

  孫五太爺未及答話,門外起了騷動,原來男家行聘的行列,已經到了;孫五太爺急忙迎了出去,只見另一位大媒朱三太爺,已經下了轎子,四具長形的所謂「條箱」,一直抬進廳來。

  「三哥,辛苦,辛苦!」孫五太爺笑容滿面地拱手道謝。

  「老五,你不必招呼我;先照規矩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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