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六六


  「照這樣看,他很幫忙?」

  白寡婦心裡明白,李振標遵守跟她的約定,對徐老虎使了一條緩兵之計。自己的打算,到此才是實現的開始;有許多早就想好的步驟,可以跟他談了。

  「南京那方面早早打點。老蔡不妨請他早點去;托總督衙門的劉二爺到縣衙門打個招呼,進去了也少吃苦頭。」

  所謂「進去了」是入獄,一投案解到南京,自然交首縣監禁,江寧的首縣是上元縣,那裡的刑房書辦叫王和貴,跟徐老虎有過一面之緣。此刻提到,讓他想起來了,很高興地說:「用不著找劉二爺;找上元縣的刑書王和貴。備一份禮,帶一張我的名帖,招呼就打到了。」

  「這份禮不能輕!我來關照老蔡。」白寡婦又說,「李老三那裡有個秦師爺,為人很熱心,也很能幹;他跟鹽棧的梁禿子是好朋友,明天約出來請他吃頓飯,托他照應,一定很得力。」

  「我知道,你跟我說過。我明天就去找梁禿子。」

  「還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白寡婦說,「老董是外場人物;將來少個人,恐怕要他獨當一面。鹽棧,我想不必讓他管了。」

  「那麼,交給那個管呢?小趙?」

  「不好,小趙資格還嫩,一下子拿他提起來,恐怕人家不服。我想,經過這一次風浪,大概慢慢要收束了;鹽棧是個退步,想該自己來管。」

  徐老虎並未聽出她話中的深意;點點頭說:「你自己管也好!一步一步拿小趙提上來,將來做你的替手。」

  「小趙未見得肯孵在鹽棧裡;他的志向很高,又有那麼個丈人,將來一定有一番事業創出來!」

  於是話題便轉到趙仲華與金妹身上。徐老虎頗致感慨,認為姻緣奇妙;將人比己,忍不住說了一番藏之心中已久的話。

  「巧珠,我現在懊悔做錯了一件事!當初應該帶了你開碼頭,避開這裡,正正式式做夫妻。這樣偷偷摸摸,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這話正碰在白寡婦的心坎上,只覺胸前一緊,眼眶發熱發酸,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場。可是她畢竟還是忍住了;拭去淚珠笑道:「照這樣說,我倒但願你充軍了!不管充到『雲貴半邊天』,我跟了你去就自由了。」

  「恐怕沒有那麼便宜。」徐老虎黯然低頭;等他抬起頭來時,眼角也有了黃豆大的兩滴淚水。

  「你不要傷心。」白寡婦極力抑制自己的悲傷;一面替他拭淚,一面說道:「天無絕人之路,總想得出救你的法子。」

  「我看沒有法子好想!李老三跟我說得很清楚了!」

  「他怎麼說?」

  「他說:他曉得有種西洋的丸藥,只要吞一粒下去,一點痛苦沒有就『去』了!」

  這就是說,李振標已可斷定,到官決無生路,不如自裁。白寡婦心中一動,不由得問說:「什麼時候吞呢?」

  「當然在到案『過堂』,公事有了交代之後。早吞了白死,沒有用處。」

  白寡婦爽然若失。心想:若是只要有人一死,便可抵銷大家的罪;那有多好!

  「就有用處,我也不做這種事!」徐老虎自己說,「這好比唱戲,既然有膽量上臺去,就要說是說,唱是唱,做是做,打是打,把戲唱足了它;如果扮只兔子、扮只豬,一上臺就裝死,那就不如省省了!」

  這個譬喻很動聽。白寡婦心裡泛起一種驕傲的感覺;自己的這個「男人」很「有種」!因為如此,她又有警惕:第一、行事絕對要機密,如果讓他知道了,他會不擇手段阻止自己去投案;第二、行事要十分小心,決不能讓人誤會徐老虎知道她要去投案,故意裝糊塗。

  「巧珠,」徐老虎忽然有些英雄氣短的模樣了,「我現在沒有別樣心事;只放心不下你!」

  「喔」白寡婦心想,他這話等於替自己說了;抑鬱地抬眼問道:「你不放心點啥?」

  「你年紀還輕——」

  「這你放心好了!」白寡婦搶著說,「我跟三奶奶說道,我的命苦!命苦我認了;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念經吃長素,修修來世。我們名分雖沒有,心裡我總當我是你的人了!」

  徐老虎默然,怔怔地望著她;淚光閃閃,而又似乎難於啟齒似地,令人困惑。

  「怎麼?」白寡婦問,「你還有什麼話?」

  「你完全弄錯了!」徐老虎很吃力地說,「不是要你替我守節,沒有名分,又沒有兒女,守也守不出名堂;我的意思是你年紀還輕,犯不著耽誤自己,憑你的人才,不愁沒有體體面面的人來娶你!」

  原來他是這樣的意思!白寡婦倒不免自慚,相處至今,還不能把他的為人看透;當然,她也很感動,而更多的是懊悔;自己實在可以不必假設這種根本不可能會有的情況!因為等將來真相大白,他想到自己有過這樣的表示,為了報答恩情,一定照樣去做;甚至誤會自己是留下「遺囑」不肯違背。自己不娶,豈不是絕了他徐家的香煙?

  轉念到此,白寡婦自覺是在無意中造了孽,有如芒刺在背;沮喪地不開口。

  這表情很奇怪;徐老虎猜不透她是何心思?不過有一點是很清楚的,這件事不宜再談了!

  此話不談,要談的話還多得很,徐老虎有好些後事要交待。他雖不識字,待人處世倒是磊磊落落的;自覺有好些友道有虧的事,或者已許下的諾言,必須料理得清清楚楚,才能死而無憾。而這些後事,有的可以趁這幾天工夫,自己去辦;有的卻必須託付給白寡婦。

  這當然從最要緊的談起,徐老虎定定神,細想了一下,認為最要緊的有兩件事;其中有一件是白寡婦知道的,有一件卻一直瞞著她,看來如今是不能不告訴她了。

  兩件事都是徐老虎負疚於心,耿耿不安的。一件是他酒後玩槍,打死了一個姓吳的朋友;此人的遺孤要照應。

  「吳老二有一個兒子;千萬要照應好!」徐老虎說:「他娘一天到晚鬥紙牌,不大管他,要學壞了!巧珠,我看教他做你的乾兒子,好不好?」

  「只要他娘肯,當然好!不過,」白寡婦在想,他這個託付一定要落空;倒不如替他出個主意,「做乾娘的怎麼管得住男孩子?無非照應他不挨餓、不受凍而已。十三、四歲知識已經開了,在外面不學好,只怕做乾娘的曉都不曉得。照我說,不如叫他到鹽棧裡來學生意;或者送他去念洋學堂,住在學堂裡。」

  「住學堂到底還小,他娘不會放心的。」徐老虎沉吟了一下說,「叫他到鹽棧裡學生意,一面請人教他讀書。這樣子,你照應起來也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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