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六五


  「自然是不能當著白五嫂說的話。來、來,不要嚕蘇!」

  琴樓老七向白寡婦笑笑,跟著出去,好久方回,臉上依舊掛著笑容,不過笑得似乎很怪。同時,白寡婦發現朱三太爺已出了中門,看樣子不會再進來了:這表示要說的話都已經告訴了琴樓老七。

  「白五嫂,事情倒是一件好事;不過,老頭子說,仍舊要看你自己的意思。」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使得一直感到困擾的白寡婦,越發莫名其妙;「三奶奶,」她惴惴不安地問,「是怎麼一樁好事?」

  「寶山來跟老頭子說,跟你也好了有些日子了;應該有個名分。問老頭子,他這麼做好不好?老頭子說要先問問你。」

  是這麼一樁「好事」!白寡婦弄清楚了卻更困擾;因為這件事有好些不對勁的地方。第一、徐老虎為何不直接跟自己來說?第二、朱三太爺的態度似乎很奇怪。

  「喔,」白寡婦答說:「我要想一想。」

  「對的!終身大事,是要好好想一想。」琴樓老七以替她倒茶這個動作,暫時避開。

  於是白寡婦定定神細細思量。自己與徐老虎的這段孽緣,將來會是如何了局?這不是沒有想過,但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最主要的原因是,在他,在她都不是什麼光采的事。清幫中對這方面是很認真的;不過一個未娶,一個已寡,偷偷摸摸過日子,情有可原。若說明媒正娶,等於公然「盜嫂」,在師兄弟的義氣上是說不過去的。

  這樣想下來,徐老虎所以不先跟自己說,而要請示朱三太爺的道理,就很明白了。他是想獲得長輩的准許;如果朱三太爺同意,恰如奉了師命,在幫規上是交待得過去的。

  那麼朱三太爺贊成不贊成呢?白寡婦將琴樓老七轉過來的話,多想一想便明白,朱三太爺並不贊成,不過不願公然反對;希望由她拒絕,彼此不傷感情。

  白寡婦覺得徐老虎的情分,朱三太爺的用心,都是可感的。事實上就算朱三太爺贊成,她亦不會同意;因為那一來,等自己投案以後,就會加重徐老虎的感情負擔,而且也會使得他更難見諒於人。

  作此拒絕的決定容易;要找個拒絕的理由卻難。白寡婦想到,話如果說得不妥,可能會露馬腳,讓人家猜到,她已有了秘密投案的打算。

  白寡婦在想,自己這一點成全徐老虎,比夫妻的恩義還深的苦心,眼前只有李振標一個人知道;而要瞞人耳目,特別是瞞官方的耳目,應該將徐老虎的關係拉得越遠越好。如果說自己是頭腦,徐老虎是夥計,當然頭腦挺身而出;倘是夫婦,老婆替男的去擋災,那做丈夫的還能有臉見人?

  這一層厲害關係,是緊緊掌握得住的;可是,拒絕的理由不充足,就會引人猜疑,尤其是朱三太爺那種老江湖,粗中有細,一看就透,更得有句話,讓他一聽就覺得言之有理,衷心接受。否則,想來想去,終究會猜到自己的真心。

  好得是有從容考慮的時間,白寡婦想了好幾個理由,很冷靜地考慮下來,認為有句話簡短有力,一下子可以打入人心。

  「三奶奶!」她照朱三太爺門下對琴樓老七的稱呼在喊。

  「想好了?」琴樓老七注視著。

  「三奶奶,我想過了。寶山是一番好意,不過,我自己知道,我的命苦,終究是寡婦的命;做了一回夠了,不必再做第二回!」

  此言一出,琴樓老七大吃一驚;直覺地用蘇州話問道:「休那哼格能說介?」

  原來她對李振標奉命嚴拿江淮鹽梟一事,毫無所悉;更不知道徐老虎與白寡婦要搶著去投案;而一投了案很可能性命不保,所以這樣驚異地問。

  白寡婦自然不便也不必細說,只歉然地答說:「三奶奶,你不明白,我也說不清楚,只請你照我的話回復三太爺好了!」

  琴樓老七想了一下,覺得此事要問只有問「老頭子」;當下說道:「你請坐一坐!我馬上去告訴他。」

  這一去去了好久;回來時,朱三太爺跟在後面,一進門便說:「白五嫂,你也不必那樣子想!寶山投了案,當然,身背上不輕;不過也未見得就一定要『借人頭』。我來想法子,你把心寬寬。」

  「是!」白寡婦趁機說道:「三太爺等於寶山的『親阿叔』,只有仰仗你老人家的大力,寶山才有活路。」

  「是的、是的。」朱三太爺說,「我有多少力量,盡多少力量。」

  「謝謝三太爺!我改日來請安。」

  * * *

  李振標從南京回來了。一到先派人給徐老虎送信;約他晚上見面,時間定在九點鐘,地點是在他家裡。

  徐老虎當然要仔細想一想,「麻布筋多,光棍心多」;多想總不是壞事;朝壞處去想,更不是壞事。

  徐老虎怕此去是場鴻門宴,李振標說不定當場翻臉,筵間下手;如果出以這樣的手段,他是不會甘服的,所以在腰間佩了一枝小槍,去將四大金標找了來,有一番話交代。

  「李老三從南京一回來,就約我吃飯,好像不懷好心。現在是上刀山、下油鍋的時候,什麼事都會發生,不能不預先想一想。」

  「寶山,話不是這麼說。」白寡婦很婉轉地糾正他,「你不要忘記,是你先約人家;人家因為要上南京,說回來再談。現在回來了,立刻請你吃飯,並沒有錯。」

  「話是不錯,不過防人之心不可無。」徐老虎停了一下說,「他如果好好跟我談,我跟他走。不過走要走得值得。這件事,一直沒有認真談過,今天要好好談一談了。」

  「有難同當,有福同享!我們也不能讓大哥一個人去頂缸。」

  董金標說的是門面話,沒有什麼道理可言;不過其餘三個人不能不隨聲附和。亂糟糟你一句,我一句,表明了各人的義氣之後,白寡婦開口了。

  「照我看,李老三今天不會做出什麼半吊子的事來!不過,要有人去擋,也是逃不掉的事。我們現在分兩面來商量,寶山進去了,在南京怎麼辦?在這裡怎麼辦?」

  「在南京,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銀子;只要能救大哥,花多少都不在乎!」蔡金標說,「如今先要想法子籌現款。」

  「那倒不必急。」白寡婦說,「銀子容易門路難。」

  「路是自己走出來的。」蔡金標說:「大哥真的要進去了,我們自然陪到南京。」

  「也不必多去。」徐老虎搖手阻止,「第一,人多沒有用,反而惹眼;第二,這裡是根本,不能沒有人照應。」

  於是議定,徐老虎投案以後,由蔡金標陪著白寡婦到南京去打點照料。至於在揚州,一切由董金標負責;眼前或者不能有所作為,但須保存實力,以備再起;尤其是要保護自己的碼頭,不為人所奪。這個責任很重;董金標倒是毫不遲疑地答應下來了。

  * * *

  這天晚上,徐老虎到將近午夜時分才回來;四金標都還在那裡等消息。

  「談得還不錯!」他說,「李老三總算很上路,投案的日子,由我自己決定,我定了月半,還有八九天的工夫,該當要預備的都可以預備好了。」

  「大哥!」董金標問,「李老三沒有說,大哥投了案以後,會怎麼樣?」

  「他說道,案子儘量拖;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到拖不過去的時候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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