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三六


  談到這裡,蓮子來請入席。出來一看,白寡婦已用一方白布裹著一把牙筷,等著「安席」;自然是秦典林上座,梁禿子與趙仲華左右相陪。白寡婦自己坐了主位,但要下廚,所以由趙仲華代理主人的職司,招呼一切。

  菜以鱔魚為主,揚州叫做「鱨魚」,乾炸、油爆、紅燒、涼拌,做了四樣花色。秦典林最喜此味,讚不絕口;等白寡婦廚下料理已畢,洗了手來作陪時,他特意向她敬酒致謝。

  「到了揚州,天天吃鱨魚,真叫『一日不可無此君』,不過吃來吃去,以府上為第一。白太太的手藝,實在了不起!」

  「秦師爺說得好。」白寡婦又問:「寶眷接來了?」

  「還沒有。」

  「總要接來吧!」

  「要看情形。」

  「如果寶眷來了,事先告訴我一聲;我薦個廚子給秦師爺。」白寡婦說,「這個廚子是淮安大館子出身,手藝很不壞。」

  淮安是個水陸要衝的大碼頭,在幾十年前,繁盛不下揚州;漕運、河道兩總督都駐此地,冠蓋往來,特重應酬,所以出了許多好廚子。黃、運兩河堤岸所出的鱔魚,肥美無比;據說淮安的名廚,能做整桌的「全鱔席」。秦典林想到這裡,不由得要咽唾沫;不過,若說能用一個會做全鱔席的廚子,可是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事。

  於是,他笑笑答道:「白太太,我那裡夠資格用好廚子?何況,我一向單身慣了的;這一次大概也不會拖個家累在身邊。」

  「要說家累,在身邊不在身邊都是一樣的。單身究竟不便。」白寡婦略停一下,自覺好笑地說,「也許有句話,我不該出口;秦師爺何不弄個人在身邊?」

  「這,」秦典林倒也有此意思,不過到底是初次會面的堂客,不便深談此事,只說:「也要看機緣。」

  「如果秦師爺願意,我倒可以效勞;替秦師爺好好尋一個人。」

  「多謝,多謝!」秦典林笑道:「將來少不得要拜託。」

  主客的交談,到此算一個小小的結束;這就該作陪客的來應酬了。但梁禿子、趙仲華都無話說,只舉杯相敬而已。

  白寡婦覺得可以漸漸往深處談了;便閑閑問道:「秦師爺跟李統領是好朋友?」

  「不是。」秦典林心想:自己跟李振標的關係,梁禿子是知道的,不便說假話;但也不可說得太深,所以這樣答說:「我跟他一見投緣,承他看得起我,邀我來幫忙。其實不是幫忙而是幫閒。」

  「秦師爺太客氣了。」白寡婦說,「李統領是先夫生前的好朋友,我很知道他的為人,很敬重能幹的人。」

  「這話倒不假!」秦典林脫口答了這一句;旋即感到話說得欠檢點,便又補充一句:「可惜我不是!」

  話有點說不下去了;趙仲華很機警,換了個話題,「秦師爺一個人在這裡,總難免寂寞吧?」

  「還好,還好!」秦典林指著梁禿子說,「有我們梁二哥常常陪我,不會寂寞。」

  「你陪秦師爺,」白寡婦望著梁禿子問:「逛了些什麼地方?」

  「無非吃吃酒,聽聽書。」梁禿子老實答說。

  提到說書,趙仲華的勁道來了。原來他跟徐老虎一樣,是個書迷。不迨徐老虎喜歡「三國」,而且喜歡夏玉台一派的「武三國」,趙仲華則不拘一格;說到頭來是愛跟說書名家交朋友,老一輩的藍玉春如何如何;小一輩的王少堂如何如何?得自親見親聞,往往失真的道聽塗說,自然大不相同;加以趙仲華的口齒清晰,形容入妙,益覺娓娓動聽,因此,在無形中勸了秦典林好些酒。

  他的酒量很好,只是初次作客,不便暢飲;白寡婦因為還想找機會說幾句要緊話,希望他保持清醒,所以亦不多勸。飯罷茶敘,趙仲華接受暗示,故意把話題又轉到李振標身上。

  「李統領實在很苦惱!」白寡婦接口說道:「秦師爺想必總知道他的心境?」

  這一句話是逼著秦典林要談李振標;至少不能不把話接下去。秦典林心想,李振標的苦惱,就是她跟徐老虎替他帶來的;這話該怎麼說呢?考慮了一下,覺得還是以裝糊塗為宜。

  「白太太,」他用略帶驚訝的神態說,「我倒還不知道李統領有苦惱。」

  這樣的回答,在白寡婦的意料之中;甚至是她所希望的回答,因為話就急轉直下,很自然地說到要緊的地方來了。

  「秦師爺你倒想,」她很快地說,「李統領是個極重義氣的人,偏偏做的這個官,要他不講義氣。說起來,江湖上的弟兄,那個沒有一點香火因緣?平時稱兄道弟,一起共過患難享過福的;倒說有朝一日,要教他公事公辦,翻臉不認人,他怎麼狠得下心來下辣手?想想真是替他苦惱。」

  這番話,著實有點分量。秦典林開始感到白寡婦不大好應付了!他把她的話體味了一遍,認為她是在警告,果然李振標下了辣手,便是不講江湖義氣;江湖事,江湖了,李振標的緝私營統領的銜頭,就得掛起來說話了。

  「秦師爺,不瞞你說,從我們這位李三哥有了好消息以後,我一直替他在發愁;我倒有個想法,不曉得做得通,做不通?」

  「請教!」

  「我想,做官那裡都好做,何必一定要在絆手絆腳的地方?『兔子不吃窩邊草』,為的是躲起來容易;如果窩邊草吃光了,自己的這個洞讓人家看得一清二楚,秦師爺,你倒想想,有啥好處?」

  「嗯,嗯!」秦典林不能不佩服,「原來『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在此!『狡兔三窟』,隱藏的洞是要緊的!」

  「一點不錯,狡兔三窟!看上去挖到人家的根了,說不定就撲個空。」白寡婦趁機作了這個表示自己還有地方可躲的暗喻;靜靜地等候反應。

  秦典林在南京候補,真是所謂「轅門聽鼓」,並無酒食征逐去應酬官場的能力;若說要他找一條能夠替李振標活動調差的路子,一時還真想不起可從何處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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