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三五


  「也可以這麼說。不過,也不完全是。」

  話有點近乎矛盾;但秦典林能夠瞭解:「反正兩樣都有,既看中她人,又看中她的勢力。」

  「對!這樣說差不多。」

  秦典林想一想又問:「徐老虎家裡是有老婆的?」

  「沒有。」

  這使得秦典林不解,「既然沒有老婆,」他問,「為什麼不明媒正娶白寡婦呢?」

  「那就不知道了。」

  「莫非沒有談過?」秦典林緊接著說,「照我想,雙方的好朋友,總會出來拉攏。你倒想呢?」

  「彷佛有人談過,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談攏?我在通裕,不大清楚他們的事。」

  「你的意思,在通裕鹽棧的人,跟徐老虎、白寡婦不怎麼接近?」

  「對!」

  「那麼在那裡的人,誰跟他們接近呢?」

  當然是在十二圩「鹽關」,以及「四大金標」那批月黑風高,偷渡關津的人。不過,梁禿子覺得不宜說破,但也不能騙秦典林,只笑笑答說:「秦先生慢慢就曉得了。」

  這就不必再多問;秦典林套上馬褂說道:「走吧!」

  可是,梁禿子卻有話要問:「秦先生,今天的事,李統領知道不知道?」

  「你想呢?」

  「我想——你應該告訴他。」

  「對了!應該告訴他。」

  「他怎麼說?」

  「他不必說什麼。我告訴他是要他明白,並非我跟白寡婦有什麼來往;無非普通應酬。既然如此,他就不必說啥;他當然知道,我是有分寸的。」

  梁禿子明白了,在白寡婦是想套對方的實話;而李振標那面,不反對由秦典林去看看情形。

  於是梁禿子不再多問了,陪著秦典林到了白家;略感意外的是,趙仲華在門口迎接,迎至廳上,梁禿子為他們介紹。趙仲華文質彬彬,舉止謙恭之中,帶著瀟灑,秦典林對他的印象極好。

  略為寒暄了一陣,趙仲華起身肅客:「家表姊剛才告訴我,請秦師爺二廳見禮。我來帶路!」

  既由堂客出面做主人,當然是以通家之好看待;秦典林不須客氣,跟著到了二廳,只見陳鋪一新,用的是大紅緞子平金的椅披,待客之禮,十分隆重。

  也就是他登堂的同時;白寡婦從裡面迎了出來,仍舊是由梁禿子引見,彼此叫應了,秦典林深深一揖,口中說道:「冒昧,冒昧!」

  白寡婦襝衽為禮,等坐定下來,方始開口:「秦師爺,冒昧的是我!我聽梁二爺說,跟秦師爺是好朋友,那也就跟自己人差不多了。而況李統領跟先夫是至交,有這樣兩層關係,我應該略盡地主之誼,承秦師爺賞面子,想來亦不拿我們當外人看待,我很感謝的」。

  「好說,好說!」秦典林指著梁禿子說:「我跟梁二哥的交情,與眾不同;他來約我,不敢不來,再說,我亦久慕白太太是女中英雄,能有認識的機會,亦不肯放過。」

  由於有這樣一句話,秦典林便放眼平視,從頭看到底,怎麼樣也找不出為一般人所說的「強盜婆」的那種味道。

  也許是他的眼光太恣肆了,白寡婦略有些窘;將一雙腳先往裙帽中縮一縮,然後說道:「今天沒什麼可口的東西請秦師爺,不過家裡做的菜,總比館子裡要乾淨些。」

  「是,是,我聽梁二哥說,白太太親自下廚房,真不敢當。」

  「不會好吃的!等下秦師爺不要見笑。」白寡婦站起身來說:「梁二爺,仲華,請你們陪秦師爺到書房裡談談。」

  書房就在右面那一間,佈置得窗明几淨;牆上掛著鄭板橋的畫,金冬心的對聯。秦典林心裡在想,徐老虎目不識丁;莫非白寡婦還知書識字?不然,不會有這麼一間不俗的書房。

  一面想,一面口中說了出來:「這裡雅致得很!想來是白太太的書房?」

  這話梁禿子無法回答;他還是第一次踏進這間屋子,所以趙仲華答說:「也談不到書房,不過,身分貴重一點的客人,來了可以有個地方坐。」

  拿這間房當做一個起坐之處,倒確是很舒服的地方,秦典林坐的是一張藤繃的搖椅,左手方是一張靠壁擺的紅木條案,正中一個綠瓷長方大盆,種著一株枝葉茂盛,具體而微的桂樹,金粟飄香,中人欲醉;櫥旁是一盞帶瓷罩的大洋燈,光線從左後方而來,最宜看書——條案上就堆著好幾函書,都是些小說、筆記之類,居然還有一部詩集。

  搖椅的右手是張矮幾,上面蓋碗茶、水煙袋之外,還有一個果盤;秦典林拈了一粒松子糖放在嘴裡,雙手放在靠手上,搖曳著流覽看壁上的字畫。

  「『揚州八怪』留下來的東西還很多;揚州的繁華,可是風流雲散了。」秦典林說:「那天我坐船從東園到平山,一路荒涼。據說當年兩岸都是亭臺樓閣,何以落到這麼一個地步?」

  「當年都是大鹽商的花園。」趙仲華答說:「聽老前輩說起,乾隆南巡,最喜歡揚州;鹽商因為東園到平山,是禦舟必經之路,所以兩岸都造花園,簡直沒有一寸空的地方。」

  「那麼!」秦典林覺得他這話說不通,「兩岸的地,莫非都是大鹽商的?」

  「不是。」

  「既然不是,何以說沒有一寸空的地方?莫非造不起花園,亦由鹽商替他出錢?」

  「那當然不會。不過有個取巧的辦法,臨水造一道花牆;牆裡多種樹木。從船上遠遠望去,只當裡面也是一座花園。」

  「原來如此!」秦典林笑道,「這就是所謂粉飾升平了。」

  「我剛到揚州的那兩年,市面還好。」梁禿子說,「這兩年越來越衰落了。」

  「話雖如此,揚州還是個好地方。要講起居舒服,南京、蘇州都不及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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