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二〇


  「就是人不好!」

  「怎麼不好?又標緻,又能幹;人不過稍為厲害一點」白寡婦又說:「要厲害一點才把家。你不要弄錯!」

  聽這一說,趙仲華不作聲;臉上也收起了那副嘻皮笑臉的樣子,似乎有些被說動了。

  白寡婦當然還要勸他;巴望能夠撮合成這項親事,在孫五太爺面前也算一場功勞。因而從頭問起,瞭解了全域,才有主意可出。

  「你坐下來細細講給我聽!這件事是怎麼談起來的?」

  這一問,趙仲華的表情又恢復到原先的模樣子了;好笑之中帶著得意,「孫五太爺托刑房的張書辦來跟我談了兩回。」他說:「有人告訴我,這是孫金妹自己跟她老子說的。」

  白寡婦笑了,「這麼說,是孫金妹自己看中你了?」

  趙仲華微微點頭,略有些靦覥的神氣。做表姊的少不得重新再打量他一番;細看之下,不覺驚訝,多少年來竟忽略了,趙仲華那種傲岸而微帶落拓的模樣,別有一股帥勁,怪不得孫金妹會對他傾心。

  趙仲華卻為他看得不好意思了——他對這位三十出頭,方當盛年的表姊,私心竊慕已久;只是自覺形穢,而且又是徐老虎的禁臠,所以心事從不敢有一言半語的吐露。如今白寡婦是低眼斜瞄了過來;那種近乎偷窺的眼神,把他深藏心底的那一點私情挑了起來,不由得便「燒盤」了。

  白寡婦做夢也不曾想到他的臉紅是為了她;只當他年輕臉皮子薄,不好意思多談孫金妹,便不忍讓他為難,不談本人,只談媒人。

  「張書辦是縣衙門裡的大紅人;孫五太爺托他來跟你提親,面子不小,何況來談過兩次!」她問:「他怎麼說,你怎麼回答?」

  趙仲華有些茫然,因為孫五太爺父女與張書辦,此時都不在腦中了,得要定定神,多想一想才能回答。

  「張書辦問我家裡的情形,娶親了沒有?後來就說到孫五太爺,說他很看得起我;又說孫金妹如何如何——」

  「慢,慢!」白寡婦打斷他的話問:「到底怎麼說?」

  「跟表姊的話差不多,說她能幹、標緻、會把家,誰娶了她是福氣。又說,孫五太爺五十歲上才生了這個小女兒,視如珍寶,若非看得起我,不會托他來跟我談。」

  「這話說得不錯啊!你怎麼回答他呢?」

  「我說,這件事我要跟家人商量一下。」

  這所謂「人」自然是指親人。趙仲華父母雙亡,最親的只是個寡嬸;因此,白寡婦雖是他的遠房表姊,亦應算是親人。

  這便使得她不滿了,因為他不曾提過此事,「我怎麼不曉得?」她尖利地詰責,「你啊,只有輸光了才想起我表姊是你的親人!」

  「不是,不是!表姊,」趙仲華著急地分辯,「我根本就不想結這門親,說要跟人商量,是句空話。如果真的想成家,我當然第一個要跟你說。」

  「這還像句話。」白寡婦接著問下去,「張書辦第二次又來跟你談了。」

  「就是昨天。他來討回音。我把這件事都差不多忘記掉了,一時無話可答;只好這樣說:我那裡有力量成家?不想,這句話說壞了!」

  「怎麼呢?」

  原來張書辦能言善道,抓住他這句話,認為他對孫金妹的人品,並無挑剔;至於「沒有力量」毫不要緊,孫五太爺可以幫他,而且一定依他的志願,不加干涉,譬如想做生意,他願借資本,不問他作何生意;最好是讀書上進,眼前的日常用度,將來趕考的花費,都不必他費心。

  「那不是再好不過的一件事!你怎麼倒說『這句話說壞了』?我真不懂你的心思!」

  他所謂「說壞了」意指拒絕的理由不好,以致窮於應付;白寡婦卻是指這項親事而言。趙仲華搖搖說:「如果這樣,那不跟『吃軟飯』一樣?」

  「嗐!」白寡婦不以為然,「你怎麼會這樣想!『吃軟飯』是做『開眼王八』;跟一時境況不好,受岳家接濟是不同的。只要你有志氣,讀書上進,能夠自立,那個敢小看你?」

  「話是不錯!不過,孫金妹本來就嬌養慣的,脾氣不好;將來說我受了她孫家多少多少好處。這,表姊,你倒想想,換了你,受不受得了這句話!」

  「這也不儘然,只要夫婦感情好,她死也不敢說這種傷人的話;夫婦感情不好,就沒有這件事,日子也很難過。何況,你的顧慮,事先也可以說明白的;孫五太爺是江湖上老前輩,人情事故,比那個都深,一定會關照女兒;這話萬萬說不得,既然金妹自己看中了你,當然百依百順,樣樣由著你的性子。你不必三心二意;這件事我來替你作主。」

  趙仲華深知他這位表姊的性情,插手要管這件事了,怎麼也攔不住她。如今不能教她不管,只有提出條件,是怎麼樣一種情形之下,才能與孫家結親。

  「表姊,我的事要你來管。不過,事緩則圓,你先看看再說好不好?」

  「這不用你關照。」白寡婦說:「你儘管放心好了,我當然要先考查考查金妹的人品;看她是不是賢慧?總而言之,我不會害你。」

  趙仲華所需要的就是這幾句話,心裡雖還不大願意,但能自我寬慰;白寡婦為人處事一向極有分寸,如果她對以兇悍出名的孫金妹,有了進一步的瞭解,就會知道他的想法不錯,不會再像此刻這樣子熱心了。

  「表姊,」他說:「我也相信你決不會害我。你不妨仔細打聽打聽;我聽你的回信。不過,張書辦那裡要給他回信;應該怎麼說?」

  「你原來預備怎麼答覆人家?」

  「很容易,一句話:不敢高攀!」

  「你真是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白寡婦忍不住開了教訓,「人家一片熱心,而且婚姻大事,總也仔仔細細想過,自覺還配得上你,才會開口;你就隨你高興,一句話便把人家打發了!照你這樣說,世界上什麼做人的道理都用不著了?就算真的萬不能應承,也要很婉轉地回報人家。你不想想,孫五太爺,是揚州碼頭上天字第一號的人物,人家看中了你,為你設想,仁至義盡,親事不成,你都應該感激他;那知道碰你這樣一個釘子,他們父女的兩張臉往那裡擺?孫五太爺年高德劭,也許涵養深,不說什麼;他手下肯放你過門嗎?我說句話在這裡,如果你真的這樣說話狠天狠地不曉得輕重,包你不出三天,人家就會卸你一條膀子什麼的,倒要看看你是什麼狠腳色。」

  這一頓排揎將趙仲華的臉都嚇黃了;囁嚅著問:「那麼,我應該怎麼回答張書辦呢?」。

  「只有編這一個理由。」白寡婦想了一下說:「這樣說,你叔叔從小替你定過一門親,女家此刻在遠地方。因為兩家境況都不好,所以都沒有催娶;如今要跟孫家結親,原來的那門親事要退,已經寫信去了。總要等把八字換回來,才能正式請大媒去求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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