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一九


  徐老虎不作聲,把頭低了下去,心裡酸酸地不辨是何滋味?

  「為來為去,為的是有一班弟兄在那裡;吃慣用慣,不幹這行幹啥?若說狠心不管他們,自己管自己遠走高飛,隨他們去做賊做強盜,殺頭也好,坐牢也好,眼不見為淨:這,是你辦得到,還是我辦得到?」

  徐老虎點點頭:「就是這話!如果孫五太爺居然要叫我們散夥,請他老人家來料理好了!」

  「是啊,這不是給我們出難題目,是他自己添麻煩,所以這話他是決不會說的。」

  「那麼,他要我們怎麼退讓呢?」

  「這要看李老三的意思。」白寡婦說,「要看他公事上怎麼樣才能交代?」

  「如果要我們到案呢?」

  「就到案!」

  徐老虎勃然變色,「巧珠,」他說,「講了半天,你是這麼一個主意,那就用不著商量了!」

  儘管也是如此劍拔弩張的神態;而白寡婦匕鬯不驚,視若無事,只是也不再開口。

  話有點越說越僵談不下去之勢。白寡婦有個牢不可破的想法:「上床夫妻,下床君子」。所以平時單獨相處,不管在堂屋,還是臥房,亦不大肯說笑;與在枕邊衾底的風情,完全不同。但亦不如此刻之陰陽怪氣;因此,徐老虎的臉色,亦就不大好看了。

  「今天談不出什麼名堂了!」白寡婦說,「你不如散散心去。夏玉台今天開書。」

  夏玉台是揚州評書的名家,善說三國。說這部書分兩派,一派稱為「李門」,創自李國輝。此人是個落第秀才,在運司衙門當書辦;原是個極肥的行當,但李國輝熟讀三國,善惡之念,格外分明;自覺書辦的出息雖好,幹的卻往往是傷天害理之事,不免受人唾駡,因而改行說書。由於他肚子裡很有點墨水,所以「武書文說」,出言吐語,文雅雋秀、乾淨俐落;販夫走卒嫌他太瘟,但「著長衫」的聽眾,卻迷得他很厲害。

  再有一派稱為「藍門」。創自藍玉春,也是淮河四站說「武三國」的名家,孫玉良的弟子;所謂「武三國」,以描寫沙場為主,講究連說帶做,火爆熾烈,不大登大雅之堂;但到了藍玉春,去其粗魯,留其熱鬧,颱風嶄削,十分有勁。這夏玉台便是藍玉春的入室弟子,出於藍而勝於藍,他的三國名為「推動書」,說得極快,一氣呵成,而又不亂不斷,有淨瓶倒水,一瀉直下之妙,公認為是天賦學力,缺一不可,無人能及的絕技。

  徐老虎是夏玉台迷。前一陣子夏玉台因病輟業,到了時候,無書可聽,便有惘然若失之感;現在聽白寡婦提起,才想起夏玉台病癒複出,這天開書從「後三國」的「張松獻地圖」說起,頓時滿天愁煩,丟在九霄雲外,站起身來,披上夾袍便趕到書場中去了。

  也就是他剛走;來了個客人,是白寡婦的遠房表弟,名叫趙仲華,在甘泉縣衙門監獄裡當個抄抄寫寫的書手,出息其實也不壞;只是生性愛賭,所以時常來找白寡婦,上門沒有好事,多少要借幾文走。

  一進門當然不好意思就開口借錢,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白寡婦心中有事,沒工夫陪他;便找個空隙問道:「這幾天手氣大概不大好?」

  「是啊!」趙仲華窘笑著,「沒法子,只好來求表姊。」

  「我不是不肯借給你。俗語道得好,救急容易救窮難。何況你又不是真窮!只要你肯洗手不賭,過日子可以過得很舒服。何苦一定要借了錢去送人?」白寡婦說,「你三十快到了,還是孤家寡人;也該積兩個錢成家才是。」

  聽到最後一句,趙仲華忽然現出很奇怪的表情,有些忍俊不禁的模樣,「表姊,」他稚氣地說,「我告訴你一件好笑的事,有人給我提親——」

  白寡婦對他這個表弟的成家,相當關切;因此迫不及待地笑著問:「好啊!是那一家的姑娘?」

  「提起來你一定知道,有名的雌老虎——」

  這一次趙仲華自己打斷自己的話,而且吐一吐舌頭;因為自覺「老虎」二字犯忌諱。不過白寡婦並不在乎;追問一句:「是那個?」

  「孫五太爺的小女兒。」

  一聽「孫五太爺」四字,白寡婦的心一跳:倒巧!剛在打算去求孫五太爺,偏偏就有跟他相關的事。

  於是,她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孫五太爺的小女兒,我也見過;模樣很俊的,不錯啊!」他緊接著問:「你怎麼個意思呢?」

  「我怎麼能娶這種老婆?人又凶;何況孫五太爺儘管名氣響噹噹,說起來總是捕快,只要是個官兒,他都要叫『老爺!』」

  原來孫五太爺在江胡上與官場上的地位截然不同。在江湖上,他是老前輩——清幫自道淵源於一葦渡江的達摩;而正式的始祖,是明朝永樂年間的文淵大學士金幼孜,稱為「金祖」。自此而始,代代相傳,按二十四個字派排行。這二十四個字,是四句六言的偈語:「清淨道德文成,佛法能仁智慧,本來自性圓明,行理大通無學。」金祖是「清」字輩;而終明之世,不知怎只傳了四代;入清到了雍正年間,光大清幫的翁錢潘之祖,都是「文」字輩。

  六祖至今一百六十年,傳了十五代;「行」字輩「前人」,皆已「過方」。就是「理」字輩也不多了,而揚州卻有三位,皆稱「太爺」,合稱「三老」。

  三老是孫松泉,號永祥,行五,原籍山東武定,移居揚州,現任江都、甘泉兩縣的捕頭。此外兩老一叫朱標,行三,做的船行生意:一叫沉塗,行二,開的米店。三老之中,又以孫五太爺為首;在江都、甘泉縣做了三十年的捕快,歷任縣官都優禮有加,因為沒有他坐鎮,揚州的盜案、竊案不知道會有多少?

  話雖如此,孫五太爺竟不得置於縉紳之列,因而趙仲華嫌他家世不好。但白寡婦卻不是這麼想。

  「捕快有啥不好?像孫五太爺,縣官見了他都要客氣三分。」她說:「娶親娶的是人,只要是人好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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