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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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年有餘,白殿魁一次傷寒不治而亡;李振標勸過白寡婦,不如就此歇手,不必再幹這刀頭上舐血的買賣。白寡婦起先倒也聽勸;無奈手下有幾百弟兄,不能不顧。她心裡打算,這幫弟兄錢財來的容易,吃慣用慣;縱說自己「金盆洗手」,弟兄們必是依然幹此老本行,或者流為下三濫的鼠盜狗竊。這一來,且不說死去的丈夫在黃泉路上會不安;而且會給李振標添更多的麻煩。既然如此,倒不如掌握在自己手裡,要收要放,還可以作得幾分主。 這是一番苦心,而李振標並不知道。加以徐老虎成了白寡婦的入幕之賓,燈下枕上,策畫出好些路數來;白寡婦禁之不可,以致販砂子的規模越來越大。李振標一面要交代公事,一面惱恨白寡婦不懂交情,橫一橫心,大開殺戒,派出炮艇在江面巡邏,遇到白寡婦的船,不問情由,轟沉算數。 演變成這種勢不兩立的局面,在白寡婦是很痛心的。當然,也曾有「門檻裡」的同道,基於江湖義氣,出來奔走,希望「叫開」。徐老虎也是「自己人」,敘起來跟李振標輩分相同,自是兄弟相稱;按幫裡規矩的所謂「十要」,第四是要「兄寬弟忍」,不准犯鬩牆之戒。可是,朝廷的王法不能不顧;而以李振標的說法,徐老虎在「十大幫規」中犯了兩條,一條是「不准奸盜邪淫」,販砂子已近乎「盜」了!再一條是「不准欺軟淩弱」欺侮寡婦,不算好漢。 說到這樣的話,過節就解不開了。徐老虎跟白寡婦商量,只有送李振標見閻王,才有生路!白寡婦不肯這麼做;她認為李振標並不錯。然而不去李振標則無生路,卻是事實。想來想去只有一條路好走,把李振標的那頂紗帽卸下來。 這就是白寡婦搜集李振標吃空,收陋規的證據;花一千兩銀子買通一個監察禦史,狠狠參奏一本,旨下兩江查辦;再由白寡婦在兩江總督衙門走了門路,以致李振標為劉坤一奏請革職的由來。 當然,這些始末無須完全告訴劉坤一;李振標只這樣回答:「沐恩從前找人去勸過白寡婦,要她歇手;白寡婦雖然不肯聽勸,不過托人來跟我說,很感激我保全她的意思。所以,我也不拿她當冤家對頭。」 「這樣說,你們是有感情的?」 這話就有點離題了。李振標不肯承認,「回大人的話,」他說「公是公,私是私;沐恩分得很清楚的。」 「很好!」劉坤一表示滿意;不過還得問問清楚,「如果我現在仍舊派你去帶揚州城守營,你對白寡婦怎麼樣?」 這是有關自己前程、朋友交情、江湖義氣的一件事,李振標不敢輕率回答;想了一會才說:「沐恩仍舊要勸白寡婦歇手,倘或她不肯聽勸,沐恩只有公事公辦!」 劉坤一點點頭,臉色轉為嚴肅了,「去年跟日本人開仗,黃海大敗,李中堂在馬關訂的合約,賠款二萬萬兩銀子之多;如今歸還遼東,加賠三千萬兩,第一筆五千萬兩,今年九月裡就要付出去。這麼大一筆款子,從那裡來?」他憂鬱地說:「兩江分攤到的數目最多,只有極力整頓厘金、鹽課,才想法子湊足應攤的額子。所以緝私這件事,再不能像過去那樣敷衍了事。李振標!」 「有。」 「你要幫我這個忙!」 「大人,言重了。」李振標惶恐地起身答說。 「坐、坐!我有要緊話說。振標,」劉坤一改了比較親切的稱呼,不再連名帶姓一起叫,「這股鹽梟,我一定要把他除掉!否則,我沒法子整頓鹽務。你能不能幫我這個忙?」 這一再提到的「幫忙」二字,對李振標內心衝擊的力量很大,一方面不期而然浮起感激知遇之意;一方面又覺得劉坤一的要求太高,且不說力所不勝,就能辦得到,也未免太狠了些,怕會惹起江湖道上的公憤,以後就難做人了。 「怎麼樣,」劉坤一等了好一會,未見答覆,便又催問:「你不肯幫忙?」 李振標一驚!心想,要搞出嚴重誤會來了!總督必已起疑,當自己不肯盡力;甚至以為自己與白寡婦有勾結。倘為後者,說不定就有身家之禍,性命之憂! 轉念到此,立生警惕,眼前只有一句話,可以消釋他的誤會;而且這句話說得越忠越好,不容片刻猶豫。 「大人!沐恩遵命就是。」 「好、好!」劉坤一的臉色立刻和緩了,「你放手去幹,一切有我。」 「是!」 「我仍舊讓你當參將,仍舊讓你帶揚州城守營;電奏出去,大概三天就可以有回音。」劉坤一問:「你是先回揚州呢?還是在南京等一等?」 「沐恩想先回揚州。」 「也好!等軍機處的電報來了,我再通知你;那時候,我們再細談。」 接著劉坤一端一端茶碗;廊上的戈什哈,立刻拉長了嗓子高唱:「送客。」 李振標見到端茶碗時,便已起身行禮告辭;劉坤一送到滴水簷時,等客人轉身請留步時,突然問道:「白寡婦那個婆娘有多大年紀?」 「不大!大概卅剛出頭。」 「卅剛出頭?」劉坤一忍不住又問:「一定滿臉橫肉,是個賊婆娘的樣子?」 「不是!長得文文靜靜很秀氣;怎麼樣看,也不會想到她是個強盜婆。」 這卻是大出劉坤一意料之事!哈哈腰送走了李振標;回身走向上房時,不由得低聲念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 * * 「李振標回來了!」董金標說:「樣子有點怪,躲在家裡不露面;不知道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他不出門;也許有人上門;看看是那些腳色?」四大金剛之一的郭金標,向外望了一下,「徐大哥來了!」 來者正是徐老虎。生得長大白皙;是只玉面虎。八月初的天氣,上身一件漿洗得雪白的洋布小褂;下身一條淡藍寧綢套袍,褲腳紮得筆挺;點塵不染的白竹布襪子,踏一雙玄色貢緞雙梁鞋。左肘彎上褂著一件折迭好了的寶藍線春面小紡裡的夾袍。若非手裡那把一尺二寸長的大摺扇,顯得有些流氣,誰不說他是位翩翩濁世佳公子? 「徐大哥,」董金標起身迎接,「今兒沒有去吃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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