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跟張作梅吃早酒去了。」

  「呃。」董金標問:「有沒有消息?」

  「李振標回來了。」

  「是啊!李振標回來了。不出門!」

  「不出門就有花樣。」郭金標臉色顯得凝重,「李振標說過,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徐大哥不可不防。」

  徐老虎點點頭,坐了下來;眉宇間似乎隱隱有憂色。

  「徐大哥,張作梅還說點什麼?」董金標問。

  「他的消息不一定靠得住,聽著風,就是雨,七拚八湊,說得活龍活現;也不能盡信他的。」

  「不!」有女人應聲。

  三人都回頭向裡去看,白寡婦正掀簾出來;手裡捏一把用白粗布包著的筷子,腰間還系著圍裙。身後跟著個丫頭,用託盤端著碗盞,正要鋪排飯桌。

  「總算難為張二爺!」她一面走,一面接著她自己的話說,「人家是關心我們,所以七拚八湊得出一個消息來。不然,聽過就算了,不會在心裡過一過;更不會用心思去猜去湊。」

  「嫂子這話公平。」張作梅是董金標的來頭;聽徐老虎貶低人家,頗不以為然,所以此時欣慰地附和白寡婦的話。

  「也要看情形。不能說李振標上了一趟南京,就以為他一定有什麼路子了。」

  「先吃飯!」白寡婦平靜地說,「有什麼話,慢慢商量。」

  四個人各據一方,徐老虎上坐,兩標分居左右,白寡婦坐了下首主位。一面喝酒,一面閒談;白寡婦不談李振標,董、郭二人對她卻有信心,知道她一定會抓住很適當的時機有所處置。

  果然,到得徐老虎興致轉好之時,白寡婦用徵詢的口氣看著他說:「你看,我帶幾樣水禮去看看三姊,好不好?」

  「三姊」就是李振標的結髮妻子。白、李兩家的內眷,一向往來甚密;自從破臉以後,逐漸疏遠,這一兩年竟連逢年過節,都無酬酢。如今聽得白寡婦忽要去看「三姊」,那就不僅徐老虎,連董、郭都有突兀之感。

  「你去幹什麼?」徐老虎問。

  「無非探探消息。」

  探采消息,自無不可。但是,「斷絕往來好些日子了!」他說,「突然之間又上門,人家心裡會怎麼想?」

  「那就顧不得了!我想,現在去還不要緊,因為老李的事,外頭還不知道;如果總督衙門的公事已經下來了,那——」白寡婦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那時候,嫂子怎麼樣?」董金標問。

  「我亦沒有那張臉上門。」

  如果李振標官復原職,成了盡人皆知的事,則白寡婦登門拜訪,會使人誤會是一種討饒投降的表示。這個面子可丟不起!徐老虎對她的態度很滿意;決定鼓勵她的做法。

  「照這樣說,就要快!」

  「我回頭就去。」

  「要辦點什麼送禮的東西?」徐老虎說:「馬上叫人去辦。」

  白寡婦想了一下說:「這份禮很難送。輕了不夠意思,重了又落痕跡;最好從李家老太太身上打主意。」

  「不錯!」徐老虎說,「我那裡有兩支上好的吉林老山人蔘,一支安南來的肉桂。如果不夠,再配兩樣貴重的補藥。」

  「不用了,我也有現成的東西。」

  白殿魁行五,所以李振標的子女都管叫「白五嬸」;李家上下都跟著孩子稱呼。一提起「白五嬸」,都會浮起一種願意親近的欲望;而原因各個不同。

  李家下人有時提到「白五嬸」,總不免有人替她惋惜:「什麼都好,就是走錯了一步!」這走錯的一步,便是不該跟徐老虎結上露水姻緣。

  白寡婦當然亦知道人家對她的想法,常有一種在人面前抬不起頭的感覺;而因此對李家下人格外客氣,見了面總是笑臉相向,至於出手的大方,更不在話下。

  轎子才抬到,停下來轎簾一掀露了面;頓時驚動了所有在門裡的李家下人。看門的老黃,第一個迎了上來,又驚又喜地說:「白五嬸,那陣風把你老人家吹來了!怎麼都不來;上上下下都在念你老人家噢!一向好吧?你老人家發福了。」

  「好了,好了,老黃!」馬夫張禿子攔著他說,「你倒是開大門,好讓轎子進去啦!」

  這個禮節謂之「請轎」,先開正門,然後由主家子侄或僕役總管扶著轎杠,引轎子入內,穿轎廳,入儀門,上面要顧轎頂,下面要防門檻,只聽不斷在吆喝,「慢,慢,小心!」這樣一方面固然是為了表示對客人的尊敬;另一方面亦是故意放慢了,好讓主人能夠從容出接。

  就在老黃還在拔閂開正門的時候,已有人報到上房;李振標恰好與妻子在閒話,一聽便站起身來,口中問道:「她來幹什麼?」

  李太太又何能回答?只搶到梳粧檯前,找黃揚梳子撂一撂頭髮,準備出迎,從鏡子裡瞥見丈夫面色不豫,便即說道:「別這個樣子,回頭讓人家看見了,難為情不難為情?」

  「我不見她!」李振標很快地說,「她要問起來,你就說我出去了。」說完,掉身就走。

  李太太也很能幹,聽丈夫的語氣,瞭解了他的態度,心裡略為盤算了一下;隨即帶著丫頭迎了出去。

  到得廳前,兩乘轎子已經在卸轎杠了;後面一乘中鑽出來兩個年輕女人,一個梳頭的是高媽;一個梳辮子的是蓮子——揚州府屬用女僕,結了婚的都叫「高媽」,未出嫁的便叫「蓮子」。這兩個人一出轎,恰好望見李太太,先齊聲招呼請了安;然後服侍自己主人下轎。

  「三姊!」白寡婦出轎,滿面含笑地喊。

  「真沒有想到你來!五嬸。」李太太拉著她的手說,「你發福了!一向好?」

  「託福、託福。」白寡婦問:「老太太想來健旺?」

  「還好,還好!就是精神有點恍惚;到底上了年紀了。請裡面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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