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李振標」三字入耳,董金標不由得便抬眼注視;但旋即發覺自己不宜出此態度,因而很沉著地說:「喔!怎麼回事,請你老說說看。」

  「最近抓得很緊,你總知道囉!」

  董金標當然知道。所謂「抓得很緊」是抓私鹽——切口叫「砂子」。不過,這常是一陣一陣的,風聲緊了,暫時避一避;反正「私鹽越禁越好賣」,鹽價越禁越高,出貨少了,價錢高了,足以彌補得過來,所以不足為憂。只是這一次的風聲格外緊;而且迄今並無鬆動的跡象,所以張作梅的話就比較得重視了。

  於是他點點頭說:「是的。請你老說下去!」

  「前一晌我聽南京來的人談起,劉大帥最近常常跟人說:他做錯了一件事;不該重辦李振標!」

  此言一出,董金標可沉不住氣了;失聲問道:「真有這話?」

  「我何用騙你。」原籍浙江的張作梅用揚州話說:「我再把個底給你;李振標今天到南京去了。」

  「張二爺,」董金標矍然而起,「我請你老到捨下坐一坐;有壇二十年陳的紹興花雕,一直捨不得開,今天請請你老。」

  張作梅得意地笑了。

  「來噢!」董金標把明湖池的夥計喚來問道:「你看張老爺的轎班在不在?」

  「我沒有坐轎子來。」張作梅接口答說。

  「那麼。」董金標揮一揮手,「趕快去雇頂轎子。這裡算一算,都掛我的帳。」

  董金標之流,在茶坊酒肆澡堂中說的話,比張作梅吃香得多。見他對客人如此尊敬,明湖池的夥計對張作梅也立刻另眼相看了;一下子擁上來五六個,倒茶的倒茶,打手巾的打手巾,遞衣服的遞衣服,七手八腳地將張作梅穿戴停當,轎子也雇好了。

  正當董金標將張作梅迎接到家,好酒好肉款待,細談李振標時;兩江總督劉坤一正在南京總督衙門的西花廳。召見其人。

  * * *

  「請坐!」

  「是。」李振標往後退了一步,依舊肅然侍立。

  「不必拘束!坐下來才能細談。」

  「是!」李振標遵命坐了下來;不過身子只挨著紅木太師椅的一點邊。

  「你是那天到的?」

  「中午到的。一到就到『院上』來稟到。」

  劉坤一點點頭,喝口茶,「咕嚕嚕」地吸完一袋水煙,方始談到正題。

  「你的事,我到最近才知道,是有人要害你。不過,你應該體諒我事非得已,你別怨我。」

  「大人言重了!」李振標感激又惶恐地答說:「沐恩完全知道,是白寡婦想出來的花樣;托人買出『都老爺』來整我。大人秉公處理,沐恩心服口服。」

  「你能明白最好。」劉坤一欣慰地說這一句,緊接著又問:「你剛才說的是誰;白寡婦?」

  「是,白寡婦。」

  「這白寡婦是什麼人?」劉坤一好奇地問。

  「是鹽梟。」李振標答說:「大家只知道南京到鎮江的水路上,最狠的鹽梟是徐寶山徐老虎;提起來連『老虎』兩個字都忌諱,只叫『把山子』,其實真正鹽梟的頭腦是白寡婦;徐老虎不過是她的,是她的——」

  是她的什麼?何以吶吶然不能出口?劉坤一略想一想,懂了他的意思;必是「姘夫」二字,言之不文,故而礙口。便笑笑說道:「你是說,徐老虎是白寡婦的面首?」

  「是,是!面首,面首!」李振標如釋重負,「白寡婦對徐老虎很好,有心幫他,所以處處把徐老虎抬出來;其實,徐老虎手下的『四大金剛』,都是白寡婦的人。」

  「『四大金剛』?」劉坤一不解地問,「這話怎麼說?」

  「白寡婦手下最得力的四個人,名字很巧,都叫「金標」。金銀的金,奪標的標。這四個金標又稱四大金剛。」

  「原來如此,倒也巧得很。」劉坤一問:「這四個金標你都熟吧?」

  「是。不過——」李振標笑笑沒有說下去。

  「你說,不必顧忌。」

  「四個金標跟沐恩是冤家對頭。」

  「這是可想而知的。」劉坤一又問:「白寡婦跟徐老虎呢!不用說,也是冤家對頭囉!」

  「這,這情形又有點不同。」

  「怎麼不同?」劉坤一非常關切地。

  由於總督的神色,語氣中有著詰責的意味,李振標更覺難以回答,囁嚅著說:「白寡婦不會恨我。」

  這話就更離奇了!劉坤一剛抽過廿四筒「高、黃、松」的大煙,精神十足;此時先將公事丟在一邊,要打聽打聽李振標與白寡婦是怎麼回事?

  當然,他記得自己的身份。堂堂統轄江蘇、安徽、江西三省文武的兩江總督,不便打聽人家涉及婦女的私事;所以要問還得從公事著眼。

  「白寡婦是有名的鹽梟,你原來是揚州城守營的參將,緝私有責,跟白寡婦應該是冤家對頭;而且實際上,白寡婦亦曾暗算過你,把你的前程都弄丟了。既然如此,怎麼又說她不會恨你?」劉坤一提高了聲音問:「又怎麼知道她不是在恨你?」

  從他一開口,李振標便已料到,總督要問的是他與白寡婦之間的恩怨。這是個麻煩,只怪自己說話欠檢點。看他咄咄逼人的神色,料知搪塞不過,不能不約略透露實情了。

  原來李振標與白寡婦死去的丈夫白殿魁,是清幫的「同參弟兄」。白殿魁販「砂子」,李振標在軍功上討得個出身,做了武官,本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各不相涉。那知李振標官運亨通,一路扶搖直上,居然做到三品參將,而且一直補的實缺;並由江西調到揚州來帶城守營。這一下「同參弟兄」在「獨木橋」的兩端,正面相遇了。

  這個「獨木橋」大家都要過,只有彼此退讓;一個得手且放手,一個須斂跡時應斂跡,總算不曾傷了「祖師爺」面前一起磕頭的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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