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一、紗帽風波】

  揚州人上午「皮包水」。一清早起,洗臉、喝茶、吃早飯、談事情,都在茶館裡;因此,這天李振標不曾出現在聚春茶樓,少不得就有人要打聽了。

  「李四爺怎麼今天沒有來?」

  「是啊!沒有來。」跑堂的答說,「不知道什麼道理?」

  「等下會來吧?」

  「說不定噢!李四爺起得早;要來早來了。」跑堂看他臉上有焦灼之色,便即問道:「張老爺你老人家找他有事?」

  這「張老爺」官名作梅,是縣太爺的表叔,以「官親」的身份,在縣衙門裡幫忙辦庶務,為人十分勢利。跑堂的心想,李振標自從去年公事上出了個大紕漏,奉旨革職以後,張作梅就不大看得起他;天天見面不答理,一旦不來反倒打聽他了,這不是怪事?

  「沒事,沒事!」張作梅搖搖手,「我不過隨便問問。」

  越是這樣,跑堂越疑心。「光棍眼裡揉不下沙子」,他在想,張作梅找李振標不但有事;而且是不便讓外人知道的要緊事。不過,事不關己,也就懶得用心;揭開茶壺蓋,用「鳳凰三點頭」的手法,為張作梅沖滿了茶,轉身去招呼別桌客人。

  挨桌轉過一圈,第二次又來沖茶;張作梅倒又在問李振標了。

  「李四爺會不會人不舒服?」

  「不會吧!」跑堂的答說,「那麼個老虎——」

  「虎」字出口,跑堂突然一驚——自己嚇了自己。趕緊向進門之處望了一下;吐一吐舌頭,方又說他未完的話。

  「李四爺那麼個『把山子』都打得死的人。怎麼會生病?就是有些傷風咳嗽的小毛病,一定也會來。」

  「照你這一說,是出門了?」

  「那可不知道了。」跑堂的答說:「不過,也不會,我昨天還聽他跟鹽公堂的吳二爺在說一兩天之內,找搭子打場牌。不像是要出門的樣子。」

  「那就怪了!」張作梅問,「你知道不知道,李四爺住那裡?」

  「新搬了家,我還不清楚。」跑堂的又說,「你老真要找他,我替你去打聽。」

  不一會有回音來了!卻不是答覆李振標的住處;是打聽到了他的行蹤,上南京去了。

  張作梅所需要的,正就是這麼一個消息——一名被革的參將,由揚州上南京;這根本算不得一個消息,而在張作梅卻很重要。這幾天所聽到的、所猜想的,一鱗半爪,湊不成形;有了這個消息,情勢就活龍活現了。

  於是定定神,好好籌畫一番;看看是時候了,招招手將跑堂的喚了過來,低聲問道:「董金標你認不認識?」

  「名字叫金標的可多了。張老爺是問那個董金標?」

  張作梅有些躊躇,以自己的身份,不便道破董金標所幹的行當。可是不說就無法托他帶口信;事實上不說正顯得自己有顧忌,跑堂的一定會想得到,自己指的是誰?那一來,吞吞吐吐的神氣,反倒引起他的猜疑,不如明說為妙。

  「販『砂子』的董金標。」

  「是他呀!白寡婦跟『把山子』手下的『四大金剛』,那個不知道?」

  「輕點,輕點!」張作梅急忙阻攔,「回頭他會來,你跟他說,下午我在明湖池等他。」說著,將捏在手裡的一個小銀角子塞了過去。

  「不好意思嘛!」跑堂的說:「辦這麼一點小事,領你老人家的賞。」

  「你把事情辦妥了就好。」張作梅又加了一句:「話只跟他一個人說。」

  「你老人家這話多關照了的!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

  張作梅笑笑,抓起瓜皮帽往頭上一戴,揚長而去。

  * * *

  到衙門裡打個轉,應酬了兩處飯局;到明湖池泡了一會,在「叭噠、叭噠」此起彼落,清脆而單調的搥背聲中,張作梅睡著了。

  一覺醒來,隔座空位已有人在;正是董金標,靜靜地看看他,沒有開口。

  「啊,老董,什麼時候來的?」

  張作梅跟他其實不算熟人,稱呼親切,不過要拉交情而已。但董金標不願套近,客氣而冷漠地答說:「張老爺找我有話吩咐?」

  「我行二。」

  「是,」董金標當然不能不識抬舉,改口稱一聲:「張二爺。」

  「老董,」張作梅湊過身子,放低了聲音說:「我們只見過一兩次面,平時也少親近;不過我對你老兄,還有徐大哥,仰慕已久。總想替你們效點勞,心裡才舒服。」

  說到這樣的話,董金標的感覺不同了;「花花轎兒人抬人」,急忙堆起笑容說:「張二爺這麼看得起我們弟兄,真正感激不盡。」

  「自己弟兄,不要這麼說。老董,」張作梅向周圍看了一下,聲音更低了,「我今天有件事告訴你,這件事,整個揚州城,大概只有我一個人知道。」說到這裡,他定睛看看董金標,沒有再談下去。

  顯然的,這件事跟自己這方面有相當的關係。董金標心想,看他的神氣有獻功結好之意,如果說自己的態度不夠親熱誠懇,他很可能不肯再說;就說也會不盡不實,有所保留。

  因此,他擺出極端重視的神色;深深點一點頭,「張二爺,」他問,「你老是不是要另外找個地方?」

  「這倒不必。我先大略說一說。」張作梅用低得僅僅只有他們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李振標要爬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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