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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可以縮短來敘的是,金雲麓受蔡鍔的資助,從北京南下,是為蔡鍔去擔任一樁與革命党聯絡倒袁的任務,他一直在長江輪船上,往來於滬蜀之間。由於他的年輕有為,所以受到潛力深厚、一向以培植後起俊秀為職志的革命黨的賞識,主動向金雲麓表示,願意供給費用,送他到歐美去留學。

  「我打算學礦冶,黨裡也很贊成,因為『建國方略』中需要各類人才。目前對我並無要求,只要求我學成以後,要為國用。這門學問,相當深奧,而且紙上談兵無用,將來要到各處礦場跟冶金廠實地去看。所以一去得要五六年的工夫。」

  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歇口氣,小鳳仙便即問:「你是這五六年中捨不得雅梅?」

  「是的。」金雲麓老實答說,「這五六年,我是放不下心來,丟雅梅一個人在這裡。」

  「那末,」小鳳仙問道,「留學也有帶了太太去的嗎?」

  金雲麓未及答話,小桃紅先就蹙著眉說:「我怕!」

  怕什麼?這只要略為想一想,就不難猜到,是怕異國的語言不通,風俗不合;萬一金雲麓變了心,她會流落他邦,欲歸不得。這或許是過慮,但卻不能不這麼想。

  瞭解了一方面的意思,還要瞭解另一方面的意思,小鳳仙才好替他們策劃,因而向金雲麓問道:「你呢?」

  金雲麓躊躇了一會答道:「鳳姐,我的難處很多,在你面前不必隱瞞:第一、最好是帶雅梅一起走,不過她說她怕,我就不便再往下說了。如果她不怕,我可怕公費不夠兩個人過日子,以後再添一個小孩,更加為難。所以只好談第二、打算先結了婚,拿雅梅送回家鄉,老家有點薄產,我的母親也很慈祥的,一定會喜歡雅梅——」

  「你不要一廂情願!」小桃紅打斷他的話,轉臉向小鳳仙說:「他們家是大族,一個村子裡都姓金,到現在都沒有幾家人家用煤油燈。鳳姐,你想想這樣一個地方,我這種出身,怎麼到他們金家去做媳婦?」

  「那就只有第三了。」金雲麓說,「等我回國再說。不過,五六年的工夫不算短,到那時候會有什麼變化,誰都不敢說。」

  「這不必!王寶釧苦守寒窯,也叫沒奈何,能夠團聚,何苦你思我想,大家受罪?而況五六年的青春,耽誤了也可惜。」小鳳仙否決了第三點,又否決了第二點,「至於說是送回老家,不是我幫雅梅說話,那種日子別的不說,光是你們金家的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論她的出身,在我,就非發瘋不可。這一層也不必去說它了。」

  小桃紅很快地接受了鼓勵,看一看金雲麓,終於點點頭,表示領會。

  「你也不必怕!夫婦不分彼此,雅梅有點私房,可以貼補家用。你如果覺得男子漢大丈夫,不好意思用太太的錢,就作為跟雅梅暫借,將來發達了再還她。」

  「對!鳳姐的話說得再透徹不過了。」小桃紅向金雲麓說,「要嘛就是這個辦法,要嘛——」她將已到口邊的「拉倒」二字,縮了回去。

  為人設謀,委婉妥貼,連小鳳仙自己都覺得很得意。但相形之下,也越覺得自己的心事一無著落而更覺得難堪。當然,她的心境在小桃紅是深切瞭解的,只恨自己無能為力,所以眼中也越發在憐惜愁鬱以外,還有濃重的歉疚。

  飯罷是金雲麓搶著會了帳,然後向小桃紅說道:「我今天還要去看幾個朋友。明天上午再見面吧!」說著使了個眼色。

  這個眼色中所傳遞的意思,連小鳳仙都已察覺,是有意避開,好讓他們姊妹談。而所談的自是他所帶來的消息。

  有了這個瞭解,她便默默地聽從小桃紅的安排,相將到家。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秋夜淒清,況兼風雨,正是聯床共話的天氣。

  然而小桃紅卻一直不提正題,小鳳仙由沉著而變成賭氣,偏偏不開口問,倒要看她到什麼時候才談?這樣一直到她卸妝時,小桃紅才對著鏡子用略帶艱澀的聲音說道:「鳳姐!小金有好些話,要我告訴你,請你不要傷心。」

  小鳳仙的心一沉,但因為盤馬彎弓這許多時候,心裡已有準備,所以還能保持平靜,點點頭答道:「你說吧!是不是蔡將軍的事?」

  「是的。小金是在二十天以前跟蔡將軍分手的,曉得他要到京裡來,蔡將軍托他帶來一句話:對不起你,請你不必惦念他。」

  這話費解,小鳳仙不要去強作解釋,隨即問道:「怎麼叫對不起我?」

  「小金也問了。蔡將軍是很老實的話,不能派人來接你,也不能送你一筆錢,蔡將軍跟他的弟兄苦得很。小金說,他的兵,都幾個月不發餉了。平常伙食錢,都是跟地方上的紳士東拉西扯借來的——」

  「這些話不必跟我說。」小鳳仙冷冷地打斷,「我又沒有想在他身上發一筆財。」

  小桃紅不敢再說。小鳳仙倒覺得歉然,跟她毫不相干的事,自己不應該這樣搶白。所以拉著她的手表示歉意:「我不是說你,也不是說小金。只是——」她歎口氣,「唉!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小桃紅很吃力地說,「照小金說,蔡將軍是有點為難。大事是成功了,卻沒有人管他的事,為打這場仗,他拉了兩三百萬的虧空。」

  小鳳仙嚇一跳:「怎麼?他怎麼拉這麼大一身虧空?」

  「我也弄不清楚。照小金說,弟兄們要解散,就得發他們的欠餉。另外蔡將軍出面借的款子,也得還。京裡要匯兩三百萬大洋給他,才能脫身。為此,蔡將軍的病,就更加好不了了!」

  這才是小鳳仙真正關心的事。「他的病,」她急急問道,「到底怎麼樣?」

  小桃紅警覺到已經失言。金雲麓告訴她說:蔡鍔的喉病已成不治之症。同時叮囑她不可跟小鳳仙說實話,如今無意中漏了真話,無法收回,只有掩飾。

  「那也是因為蔡將軍成了大人物,大家加油添醬,說得格外重。照小金看,病是不輕,只要好好休養,也不要緊。」小桃紅又說,「不說他當了督軍嗎?還怕沒有好醫生替他治病?不要緊的。」

  小鳳仙心潮起伏,不知何以自處?多少天來,朝思暮想,結果只落得這麼不鹹不淡的一句話。實在不明白蔡鍔是什麼意思,就算朝最壞的地方去想,多少恩情,一筆勾銷,總也得有一番切切實實的交代,不是一聲「對不起」可以算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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