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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這個人就是小鳳仙。從袁世凱一死,她就在盼望蔡鍔會派人或者至少寫封信來,但是望斷天涯,音信沉沉,一寸芳心,不免七上八下。橫生無限的憂疑。當然,想到盡頭,便只有自寬自解:蔡鍔是在前線,戰爭雖已停止,戰事並沒有結束,他不會有工夫,也不會有心思來抒寫相思。

  然而戰事畢竟是結束了,並且他也當了四川督軍,不能說連寫信的工夫都沒有。他的病況如何?應該想得到天涯有人魂牽夢縈,也應該想得到對他魂牽夢縈的這個人,應該有所安排。

  ***

  到底盼到了一個人,是金雲麓。

  金雲麓此來,不比以前那樣偷偷摸摸,要多方避開軍警執法處的耳目,而是堂堂皇皇的來訪。一到指名要會小鳳仙。

  「她『摘牌子』了。」夥計陪笑說道,「大爺,你另外『挑人』吧!」

  「不,不!我是鳳姑娘的朋友。她是不是還住在這裡?如果在,勞你回一聲,只說『小金』,她就知道了。」

  其實不用夥計去回,有認識金雲麓,並略知小鳳仙、小桃紅與他有淵源的姑娘,早就熱心地代為通報。小鳳仙平日琢磨,如果蔡鍔派人來接,多半是派金雲麓,如今果然!這一喜非同小可,笑吟吟地迎了出來,未掀簾子,先已出聲招呼。

  「金先生在那裡,請進來!」

  「鳳姐!」金雲麓兜頭一揖,也是滿面笑容,「到底又見面了。」

  「你瘦了些,情神倒還好。那天到京的?來,來,請到我屋裡坐。」

  到她屋裡坐定,少不得先有一番泛泛的客套。金雲麓說他剛下火車不久,連旅館都來不及找,將行李交托了同行的朋友,先就趕來看小鳳仙。

  「謝謝!」小鳳仙問道,「你是從上海來?」

  「是的。我由四川到上海,耽擱了五天,交待了公事,隨即進京。鳳姐,」金雲麓遲疑了一下說,「我有許多話,這會兒匆匆忙忙,也說不清楚。我想先跟雅梅見見面。」

  小鳳仙不免微感失望。「那容易。」她有句話畢竟忍不住要問,「蔡將軍沒有信託你帶來?」

  「回頭再說吧!」

  聽得這話,小鳳仙疑雲大起。但她也算是深沉的人,知道事情有蹊蹺,此時不必多問,便先將小桃紅的情形告訴了他。

  小桃紅從遇見薛匯東的那天起,便一個人住在六國飯店。不久,袁家沒興一齊來,袁寒雲那有心思來跟小桃紅打饑荒?所以薛匯東一提這件事,他慨然表示,願意放手。

  於是小桃紅也就不必住那房租昂貴而還住不慣的六國飯店了。在西城賃了房子一個人住,專為守候金雲麓。

  「那得拜託鳳姐,」金雲麓說,「煩鳳姐帶了我去,行不行?」

  「有什麼不行?走吧!」

  到了小桃紅那裡,相見之下,彼此驚喜莫名。那份四目相交,不暇旁視的親熱勁兒,益增小鳳仙的感觸,自覺無味,隨即起身告辭,不過約了晚上在新豐樓請他們吃飯,算是替金雲麓接風。

  ***

  新豐樓是開了不到一年的大館子。掌櫃是遺老的家廚,先在濟南開了一家明湖春,拿清末扢揚風雅、主持騷壇的大老,潘祖蔭家的龍井蝦仁,翁同龢創制的鴨肝麵包、銀絲魚膾等等別出心裁的名菜為號召,專做避地青島的遺老的生意。籌安事起,「一隊夷齊下首陽」,明湖春的掌櫃亦跟著遺老到了北京,在前門外開了這家館子,取「故居猶自戀新豐」,將袁世凱比做漢高祖,題名為「新豐樓」,所以也賣河南菜。

  小鳳仙請金雲麓和小桃紅在這裡吃飯,跟它的招牌和菜,都沒有關係。只因為新豐樓是三層洋樓,裝潢新式,而且精美幽雅,便於談話。

  然而,金雲麓卻似乎有意逃避,健談豪飲,不斷地誇獎菜好,談到別後光陰,也只是些不相干的世途見聞,竟絕口不提蔡鍔。

  最令人奇怪的是,小桃紅居然亦隻字不提。閨中密友,無話不談。不但彼此的心事,瞭若指掌,而且憂樂相共,她關切蔡鍔的音信,應該跟自己關切金雲麓的蹤跡是一樣的。小桃紅知道自己心裡所想的是什麼,所想問而不便問的是什麼。早就該為自己代言發問,而渾如遺忘,豈不是大大的怪事?

  這樣想著,不免抬眼去看,因為是加了幾分注意,才看出小桃紅的眼色異樣,是一種抑鬱、憐惜而無可奈何的神色,很顯然地,是在替自己發愁。

  看到這樣的眼色,小鳳仙的心涼了半截。不過她生來爭強好勝,只要自己咬一咬牙提起一口氣來,立刻便能裝作沒事人似的,可以打點精神,應酬金雲麓。

  「小金,」她問,「談了半天,還不知道你這趟到底是為什麼來的?是來看看她呢,還是另有久遠的打算?」

  「想是想作一個久遠的打算。」金雲麓答說,「還得跟雅梅好好商量。」

  「現在就可以商量。雅梅的事,我亦可以作個三分主。」小鳳仙儼然是做姐姐的口吻。

  「是啊!」小桃紅推一推金雲麓,「你拿你的想法,說給鳳姐聽。」

  「這話長了。只好長話短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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