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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她在想,其中一定弄錯了。不是金雲麓錯會了蔡鍔的意思,就是小桃紅傳錯了話。必得自己跟金雲麓當面談一談,才能弄得清楚。

  金雲麓今夜是不會到這裡來了。而小鳳仙的心事壓制在那裡,倒還罷了,一挑了起來,便再也無法忍耐,當即問道:「小金住在那裡?能不能請了他來?我有話問他。」

  「這時候?」小桃紅看著自鳴鐘,有些躊躇,然而終於毅然答應:「我去打電話。」

  「電話在那裡?」

  「胡同口就有。叫人去打,怕話說不明白,我自己去。」

  已經深夜,又下著雨,小鳳仙自然有些過意不去,但亦無法,這一夜如果不能跟金雲麓好好談一談,她知道自己會煩躁不安,受一夜的罪。所以站起身來說:「我陪你去!」

  叫起打雜的老婆子和丫頭,一個等門,一個點起燈陪著她們去到胡同口。那裡有一間員警巡邏休息的小木屋,原由前清的「堆鋪」蛻變而來。有人稱之為「巡警閣子」,裡面就有電話可以借用。

  金雲麓住在打磨廠第一賓館,電話將他從夢中喚醒,問知緣由,答應立刻趕來。

  於是小桃紅陪著小鳳仙回家,虛掩大門,點燃了堂屋中的大煤油燈坐等,相顧無言,只聽得西風怒號,沙沙之聲不絕,是辭枝的黃葉,著地卷走,不知作何歸宿?

  小鳳仙陡起身世飄零之感,微喟著說:「你倒好了!」

  就這平平淡淡的四個字中,隱藏著無限淒怨。小桃紅自然瞭解,自然同情,自然難過,卻找不出什麼話可以安慰她,唯有投以矜憐的一瞥。

  「做詩做詞的那些老爺們,總喜歡拿我們比做春天的落花,其實倒是比做秋天的落葉好。花瓣掉在泥地裡,飛不起,掃不掉,讓人家踩爛了事。倒不如落下來的葉子,明天掃在一起,一把火燒掉,倒也乾淨。」

  小桃紅拿她的話,每一個字都不放過,雖不能完全瞭解,多少也咀嚼出一點真味,心中疑懼,不由得怯怯地問道:「鳳姐!你,你不會想擰了吧?」

  意思是防著她會尋短見。小鳳仙怕嚇著了她,倒有些歉然,笑笑答道:「你別怕,我活得好好兒的,為什麼要跟自己過不去。」

  「這就對了!」小桃紅有如釋重負之感,「人總應好好兒活著,才有希望。蔡將軍不是像袁二爺那種愛到處沾染的人,將來他對你一定有個交代。」

  這倒是很好的一句安慰的話,小鳳仙的心思又活動了,也更急著想跟金雲麓見面了。

  ***

  「鳳姐!」金雲麓說,「我不肯跟你談蔡將軍的情形,是怕你傷心。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訴你:蔡將軍這大半年,過的不是人過的日子。平均一天睡不到三四個鐘頭,吃的飯一半米一半沙,硬吞下去——這話說起來,外人不相信,他是一軍的統帥,又何致於如此?不錯,如果他要多休息一會,吃得好一點,當然辦得到。不過,那一來,他就沒有辦法帶他的部下了!你想想,又要部下守紀律,又要部下吃苦,還要部下打硬仗,是靠的什麼?就是靠他跟弟兄們共患難,同甘苦。」

  「他的病呢?」

  「他的病——」金雲麓滾出兩滴豆大的眼淚,「很難了。人瘦得脫了形,說話要拿耳朵貼他的嘴才聽得見,就這樣,還不能躺下來休息。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子的硬漢,一步一步往死路裡走,自己也知道,可是決不洩氣,決不回頭。」

  小鳳仙心如刀絞,然而沒有眼淚,只是激動地問:「這是為什麼?為什麼?」

  「他自己說過的,為了爭人格!」

  「爭人格?」小桃紅不解地問,「爭誰的人格?」

  「替全國四萬萬人爭人格。」

  「人家的人格,何必要他來爭?爭到了也沒有人見情,白白拿一條命賠在裡頭,蔡將軍真傻!」

  不等她說完,金雲麓就打斷了她的話。「雅梅!」他用平靜但很堅決的語氣說,「這些事你不大懂,你不必要發議論。」

  這對情侶起了小小的齟齬,而小鳳仙毫不關心,事實上她根本沒有聽見他們說些什麼。她的一顆心已經飛得很遠了,只縈繞著蔡鍔身上,她開始瞭解到他為什麼有那樣絕情的表示,他一定在深夜失眠的時候,通前徹後地想過,姻緣絕望,倒不如裝作無情。讓她早早忘掉他,好減少許多痛苦。

  意會到了,越發勾起刻骨的相思,回想著金雲麓所談的蔡鍔的苦況,只覺心頭如倒翻了一盞老醋似的,一陣陣地酸,終於涕泗滂沱,整整哭了一夜。

  ***

  由於梁啟超的一再解釋,北京政府才相信蔡鍔生的不是政治病。原以為他不願意擔任川督,打算將他改調湖南之議,也就暫時擱置,明令給假一月,就近療養,川督由蔡鍔所保的羅佩金護理。

  黎元洪和段祺瑞都有電報勸駕,希望蔡鍔進京,在西山靜養。表面上是尊禮元勳,其實含有羈縻的意味在內。

  蔡鍔本人固不願重履京華,沾上濃重的政治色彩,而他的幕僚與好友。更為反對,因為西山是養「政治病」的地方,於他的病情,毫無好處。

  為了蔡鍔就醫的問題,在蔣百里主持之下,商談過好幾次,認為必須具備三個條件,才可望藥石有靈,漸有起色:第一、最完善的醫療設備;第二、不使他在任何方面有所煩心;第三、能夠真正杜門謝客,充分靜養。談到第一點,國內除北京以外,只有上海合適。但國會議員,各省代表,雲集上海,必不能放過這位風雲人物,不但第三點擺脫不掉,而且第二點亦做不到。這樣,就要考慮到國外去就醫了。

  首先想到的就是日本。蔣百里的日籍夫人左梅,出身護理,對於日本醫藥界的情況,極其熟悉,認為福岡醫科大學病院的醫師出色,設備精良,最為理想。蔡鍔本人亦表示同意。於是出國就醫一事,就算定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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