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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實在是病而不倒——不能倒在床上休息。軍中雖有軍醫，卻診斷不出他的語言艱澀、不斷發高燒的病徵，究竟是何症候。

　　幸好當地有座大天主教堂，其中有位法國神父，深通醫理，特意請了他來替蔡鍔診治。

　　營部是在納溪山中。這一夜月明中天，樹影婆婆之中，一班蔡鍔共患難、扶正氣的幕僚，包括他的參謀長也是兒女親家的石陶鈞、鼎鼎大名的軍事學家蔣百里等人，都以沉重的心情，在病室外面等候診斷的結果。

　　等到白髮如銀的老神父一出現，大家都立刻迎了上去。法國神父用一口濃重的山西口音，大聲說道：「不要緊，不要緊，蔡將軍是太累了，只要休息幾天就可以好。」

　　大家聽得這麼說，正在高興，但立刻便是相顧驚愕，因為在月光下，明明白白地看到老神父眼中，滾出來極大的兩滴眼淚。

　　這一下，他拿大聲說的假話，用意何在，也就不難瞭解，是故意傳入病人耳朵，好寬他的心。

　　意會到此，沒有人再敢開口。一直跟著神父走得遠遠地，方始站住腳，探問病情。

　　「病是不治的了！」

　　「什麼？」大家不約而同地驚問。

　　「我實在很難過。」老神父說，「中國是我第二故鄉，我很希望能見到像將軍這樣的人物，為中國的未來，貢獻他的才智。然而，這樣的日子不多了。」

　　「到底是什麼病呢？」石陶鈞頓著足說，「到現在連病因都不明，豈不急人？」

　　「我不知道這種病，在中國醫學上叫什麼？」他用法文念了病名，「這種病在中國還沒有譯名。起因是咽喉部分的細胞畸形發達，而且蔓延得很快。蔡將軍的死亡，只不過是時間問題。如果能得到良好的休息，可以多活一些日子。否則，不過半年而已。」

　　＊＊＊

　　問題是得不到休息，更談不到「良好的休息」。

　　四月初開始停戰議和，兩軍各守陣地，互不侵犯。但是，蔡鍔的勞瘁卻更甚，一面要籌畫撤兵的善後事務，一面要參與西南迫袁去位的大計。同時還要就地策動陳宧獨立，每天接見部下，接見賓客，批閱函電，還要親自擬稿作複，因為在策劃討袁的計畫中，有許多委婉曲折之處，不是局外人所能明瞭，也就無法委託局外人代為處理。

　　等到袁世凱一死，陳宧本人想告退，北洋軍人亦欲去之而後快，四川督軍一席，正好委派蔡鍔接任，作為中央向西南修好的誠意表現。

　　蔡鍔于公於私，絕無意來接此職位。然而有一個人卻認為是機會到了——這個人就是川軍第一師師長周駿。他是忠於袁世凱的，一直駐紮重慶，為袁防守川東。陳宧通電獨立，袁世凱用了一條借刀殺人之計，免了陳宧的職，派周駿為崇武將軍督理四川軍務，同時任命周駿的大將，外號「王靈官」的王陵基為重慶鎮守使。用意是引誘周駿溯江西上，去驅逐陳宧。

　　周駿果然想取而代之，先派王陵基領了七八營兵，開到資中，自己帶領大隊，由重慶取道永川、內江、直往省城進發。走到半路，得到袁世凱死去的消息，卻不肯中止，繼續前進，準備熱熱鬧鬧唱一齣「取成都」。

　　陳宧當然不能讓他得手，下令調馮玉祥的部隊，入衛成都。

　　不久，「王靈官」領兵開到成都以東五十裡的龍泉驛。馮玉祥的部隊，早就在那裡嚴陣以待。川軍中王陵基的兵算是能打的；但馮玉祥練兵，著實有他一套能「得士死力」的本事。所以，真要打起來，戰況一定會很劇烈，而王陵基一定會落下風。這一來，地方就要糜爛了。

　　因此，成都地方士紳，不得不出面排解，幣厚言苦，苦苦勸雙方罷兵，在瀘州的蔡鍔，亦打電報要求息事。其時的馮玉祥因為他的娘舅陸建章吃了陳樹藩的大虧，急於出劍閣，經棧道，回漢中，想找機會為陸建章報仇，所以勸陳宧辭去四川都督，保蔡鍔繼任。這原也是陳宧想走的一著棋，而在段內閣，能做這樣的安排，更是求之不得，於是明令發表，調蔡鍔為益武將軍督理四川軍務，而以曹錕為會辦。陳宧和周駿則調京另有任用。

　　蔡鍔起兵，只為維護民國，早就打定成功身退的生意，而且病勢日重，亦無法出任艱巨，接到任命，當然力辭。但周駿實在可惡，先則限陳宧克日離川，繼而在成都自封都督，剪除異己。護國之役，未盡絲毫力量；反在這時候搶地盤，逐長官，製造糾紛，破壞團結，如果此風一長，便成了割據的局面，罪惡不下於袁世凱的帝制自為。所以蔡鍔不顧自己的健康狀況，決定驅逐了周駿再說。

　　逐周用兵，定下兩路進軍的方略，一面派他的副手羅佩金，直搗周駿在資中的大本營；一面指令駐紮新津的劉存厚，領兵直逼成都。

　　這時的形勢對周駿頗為不利，羅佩金在資州打了個大勝仗，直向成都進行。而川軍也好，護國軍也好，都不齒他趁火打劫的行徑，所以周駿在成都頗有四面楚歌之感，不久。他部下的劉湘又拉了一些部隊，離開成都。周駿知道硬撐不下去了，於是經過劉存厚的調停，周、王二人退出成都，劉存厚進城維持秩序，蔡鍔亦就在七月二十七日那天，由瀘州到成都接任。

　　一接任就預備交卸。他早就力辭川督，保舉羅佩金接充。北京政府只當他故作姿態，慰留不已。蔡鍔亦因為一則周駿之事尚未解決，再則所屬部隊的善後事宜，未有歸宿，只好暫且敷衍。現在川局大定，應該可以抽身了，便特地轉托梁啟超代為陳情。

　　由於蔡鍔是舉國景仰的名人，所以他的動向，報紙上登得相當詳細，也有許多人關心他的出處和病情。其中有一個人則不但關心，而且焦急煩悶，每天一大早起床，拿所有的報都要翻一遍，將有關蔡鍔的消息，都剪下來貼在本子上，那怕一鱗半爪都不放過，看了又看，直到黃昏。然後獨對孤燈，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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