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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有的菜講割刀烹調,有的菜只講材料,你吃蒸火腿好了。」

  「那裡是火腿?」黃侃拿筷子持著說,「看它色如桃花,鮮豔非凡,其實不中吃。這是地道的清醬肉,南方叫暴醃肉,不入侯門,亦為隨園食單所無。」

  「我倒還不知道有這些講究。」章太炎挾塊清醬肉細細咀嚼了一會說,「果然,與金華火腿的味道不一樣。」

  「老師!」黃侃建議,「這個廚子在二葷鋪掌勺都不夠格,非換不可!」

  「算了!」章太炎說,「他初一、十五給我磕頭。換他,於心不忍。」

  黃侃不便與老師強爭,但吃飯成了一大苦事,便只有逃避,有時託辭有應酬,有時說學校裡的功課忙,不肯回家吃飯。甚至快到開飯的時候,找個藉口,避了開去。

  這在章太炎是一大損失,因為除卻這個得意高足,家裡再無可談之人,終於只好委屈讓步。

  「季剛!」這天他將黃侃找了去說,「你舉賢如何?」

  「是不是廚子?」

  「是的!廚子。」章太炎說,「只你合意就好了。」

  於是章太炎辭退了老蒯,改用黃侃所保薦的四川廚子。老師不大講口腹之奉,不過門生因此而能常常在家吃飯,陪他談經論史,當然亦是一大快事。

  過不了幾天,黃侃正好夢方酣,忽然被人推醒,睜眼一看,床前站著架勢洶洶的幾個員警,只是吆喝:「起來,起來!」

  「這是幹什麼?」

  「奉到廳裡的命令,不准你住在這裡。」

  「這也奇了!我住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趕我走?再說,你們也無權這麼做。」

  「誰跟你講什麼權不權,我們奉令辦理。你搬走就是,用不著多說。」

  「跟他多囉嗦什麼。」另外一個不耐煩地說,「這個傢伙無事生非,亂出花樣,討厭透了。」

  這下,黃侃恍然大悟,是因為敲破了老蒯的飯碗,有意報復。公仇好解,私怨難消,看樣子是決不能再在此住下去了。不過,就走話也要交待明白。

  「我住在這裡,是章先生的好意。即使不能再住,總也要等天亮,向章先生辭行以後再走。」

  「不行!告訴你老實話,這件事如果是讓章先生知道了,麻煩很多。你最好馬上搬,你是章先生的門生,總不忍給老師添些麻煩吧!」

  偏還有這樣似是而非的歪理,黃侃啼笑皆非之餘,只能忍氣吞聲,當夜捲舖蓋到西河沿的旅館裡去投宿。

  ***

  黃侃亦有一兩天不回來的時候,因此章太炎不見他的蹤跡,倒也並不在意。

  到了第四天,來了位訪客,是錢玄同。人力車從「搭渡」拉進大門,守警就想攔他,沒有攔住,總算見著了章太炎的面。

  談不到幾句話,章太炎問道:「季剛好幾天不見了。你們看到他沒有?」

  「老師還不知道?」錢玄同詫異地說,「季剛是深夜給他們攆走的——」

  剛說到這裡,有人砰然推門,正是攔錢玄同的那名守衛,鐵青著臉說:「請你出去!以後不准來!奉到命令,章先生不許見客!」

  「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錢玄同知道爭也無用,默默地起身,走到門口才回過身來,淒淒涼涼地說一聲:「老師保重!」

  章太炎氣得渾身發抖。受人淩逼至此,還有什麼生趣可言?當時宣佈絕食。這是章太炎的第三次絕食,第一次是前清為《蘇報》案被捕,監禁西牢的時候;第二次是不久以前在龍泉寺。前兩次還有些抗議的味道,而這一次卻真是祈求速死。

  錢玄同等人,當然要發動營救,一面上書平政院申訴,一面去見員警總監吳炳湘,要求解除接見來賓的禁令,以便勸章太炎進食。

  吳炳湘是有條件的接受了要求,准許章太炎的門生及沒有政治色彩的朋友去看他。但是章太炎絕食的態度極其堅決,除了茶水以外,什麼食物都不進。錢玄同與同門商量,想出一個辦法,用少許滋養品,像牛奶、藕粉之類,摻在茶裡面,希望能夠稍得補救。可是這一計失敗了,章太炎很快地發覺了茶有異味,發怒說道:「茶不乾淨!」拒絕飲用。

  轉眼之間,絕食已經十天,而且章太炎因為北洋軍閥遷怒到北方人及北方的一切物品,所以冬天大家小戶,家家必備的「白爐子」,亦摒絕不用,只一身傲骨,抵擋酷寒。訪客來看他,都不敢脫皮大氅,而說話時牙齒還格格有聲,他就那樣直挺挺躺在近窗的床上,寒衾如鐵,氣息奄奄,見了令人酸鼻。

  眼看一代鴻儒,將要殉道,誰知絕處逢生——有一天傍晚,馬敘倫去看他,稍為談了幾句,便要告辭。章太炎挽留他說:「我是垂死之人,此後恐怕再見無期,你不妨再談一會。」

  馬敘倫實在是凍得受不了,卻托詞腹饑,說要回家吃飯,明天再來看他。

  「那何必?這裡也有廚房,我叫他們替你備飯。」

  馬敘倫靈機一動,當即答道:「面對絕食的人,能夠吃得下飯,除非沒有心肝的人才辦得到。章先生你一定要留我吃飯,也可以,你得稍為吃一點,陪陪我。」

  章太炎沉吟不答,顯然的,意思是活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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