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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監守者在想,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將章太炎搬到徐家去住,豈非省事?於是跟徐醫生去情商,願意按月貼他一筆優厚的費用,請他代為照料章太炎。徐醫生一口應諾,章太炎亦不表反對,遷居之議,就此成為事實。

  徐醫生對章太炎別有一套小閑的功夫。章太炎喜歡拿花生米下酒,徐醫生便搜羅各式各樣的花生米,從胡同裡叫賣的「半空兒」,到南食店才有的「魚皮花生」,無所不有。章太炎大為高興,跟徐醫生也就越發投緣了。

  ***

  章太炎搬到徐家以後,還有一樣好處,接觸的人多了。住在龍泉寺的時候,有人要去看他,必先領取「許可證」,交衛兵驗過,方能入室。在徐家就省掉了這道手續。因此,他的三大弟子:黃侃、錢玄同、康寶忠,還能夠常去執經問難。此外敬佩他的如劉成禺,以及共和黨的幹事吳宗慈等人,亦能常去探望。也因此,籌安會起,袁世凱亟亟於稱帝的動態,章太炎大致知道。在他,當然口沒遮攔,窮訾醜詆,而關心他安危的人,卻都為他捏著一把汗。

  為他擔心的倒不是口舌賈禍,而是筆墨上頭怕有災厄。老早就有人說過,「洪憲開國」,一篇詔告天下的大文章,非章太炎的手筆不可。說這話的人,既對章太炎毫無瞭解,又太迷信槍桿子,只以為白刃加頸,章太炎就會乖乖動筆。果然到了那樣的地步;章太炎是死定了。

  這就見得袁世凱到底是懂權術的,有人這樣建議,他說:「我不願章太炎做禰衡,我自己豈可以做變相黃祖。不必如此,否則章太炎一定學方孝孺。」

  明成祖篡了侄子的帝位,曾命方孝孺草詔。方孝孺不從,以致於「滅十族」。這個典故,差不多都知道,袁世凱不願意學明成祖,總算免了章太炎做方孝孺第二。

  但是悲劇還是發生了,章太炎自己不曾死,他的女兒卻死掉了——章太炎前妻生了兩個女兒,都是單名,起得極怪,一個叫叕(zhuó),一個叫㠭(zhǎn)。章叕已經出閣,夫婿叫龔未生,也是章太炎的及門弟子,但小夫婦之間,琴瑟不甚調諧。一天家庭口角,章叕受了委屈,少不得到娘家去向父親哭訴。

  恰巧這天章太炎的心境不好,聽完女兒的陳訴,沒有絲毫安慰的話,卻說了句:「你為什麼不去死?」

  章叕飽讀詩禮,何堪老父有此一句重話?回到夫家,當天就懸樑自盡。章太炎得到噩耗,如晴天一個霹靂,知道自己「一言喪女」,痛哭不止。

  他的門弟子都嚇壞了,因為章太炎平生從未掉過眼淚,而且哭相怕人,搶天呼地,如帝后大喪的「躄踴」一般,簡直就是不想活的樣子。

  大家知道,用勸常人的話勸他,是沒有效果的,要勸他就得駁他。

  「大小姐的死,是遵父命。」徐醫生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既然已叫她死了,又何苦哭得這麼傷心?」

  不想這種質問性的勸告,並無用處。章太炎嗚咽著說:「我那想得到她真的會死?」

  由於愛女之逝,受了刺激,章太炎的言行越發異乎尋常。而徐醫生的狐狸尾巴,亦逐漸顯露,種種無禮的行為,不一而足。因此,經過黎元洪的斡旋,章太炎由徐家搬出,按月生活費五百元,由徐醫生經手,中飽了兩百元,實發三百。徐醫生亦仍舊負著「照料」的任務。

  章太炎一個人住了很大一宅房子,門房、聽差、廚子卻有十幾個之多。這些人都是軍警執法處、京師員警廳和步軍統領衙門派出來的,通過各種關係,舉薦給章太炎,名為執役,實則監視。其中的廚子老蒯,本來是步軍統領衙門燒大鍋飯的伙夫,「禿子當和尚,將就材料」,派來當章太炎廚子的,想不到卻是個肥差。

  上工的第一天,恰逢陰曆十五,依照章太炎憤世嫉俗訂下的書面條規「僕役對本主人須稱『大人』,對來賓須稱以『大人』,或『老爺』,均不許以『先生』相稱。」以及「逢陰曆初一、十五,須一律向本主人行叩首大禮,以賀朔望」。老蒯跪倒磕過頭,起身問道:「大人,明天吃什麼菜?」

  章太炎想了一下答道:「蒸蛋糕。」

  「大人,蒸蛋糕不是點心嗎?」

  「不是點心。南方人蒸老蛋叫蒸蛋糕。」章太炎說,「我在日本,自己常動手做這樣菜。拿幾個蛋打一打,擺些鹽,擺些蝦米,飯鍋上一蒸就好。」

  「是了。」老蒯問道,「還有呢?」

  「還有?」章太炎想了好半天答說,「蒸火腿。」

  「是。蒸火腿。才有兩樣。」

  「兩樣就可以了。另外你自己去配。」

  老蒯心想,誰說是一位「章大人」是「章瘋子」,這樣的主人好伺候得很。於是蒸蛋糕、蒸火腿以外,又加了兩個菜一個湯。開上飯去,章太炎吃得津津有味。吃完收拾飯桌,只見他自己點的兩個菜,絲毫未動,反是廚子加的兩個菜,吃得碗底朝天。

  原來章太炎跟王安石一樣,一是不愛潔淨,再是不擇飲食。他吃飯的時候,只是滿腦子的書,心不在焉,只就近在面前的菜碗中下箸。蒸蛋糕、蒸火腿擺得遠了,他那厚如瓶底,中間帶個圈圈的近視眼鏡根本看不到。也就想不起。

  到了第二天,老蒯請示食單,依舊是那兩樣蒸食,日日如是,頓頓如是,而開上帳去,章太炎從來不看,照付不誤。有時懶得動手,只叫老蒯自己去取,他書桌抽斗中,雜置著鈔票、銀元、毛錢、銅子,取多取少,全在老蒯的良心。

  ***

  章太炎終於有了一個伴,是他的得意高足黃侃。黃侃在北大教詞章學及中國文學史,前者不須準備,從肚子裡搬出來就是;中國文學史卻需要自撰講義。為請益方便,要求借住師門。章太炎自是欣然許諾,分室而住,同桌而餐,熱鬧得多了。

  住不了三天,黃侃忍不住要發話了。因為老蒯的手藝實在不高明,而黃侃人稱「黃十公子」,對此道向來講究,頗有無法下箸之苦。

  「老師,這菜實在太壞了,怎麼用這麼個廚子?」他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日本人稱為食道,這個廚子太離經叛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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