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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這一來,馬敘倫就無須再徵求同意:「絕食多日,進食不宜大驟,最好先喝些米湯。」說著他站起身來,越俎代庖,權作主人,吩咐四川廚子為章太炎煮米湯。

  等米湯煮好,連同為客人準備的飯菜,一齊送入章太炎臥室。馬敘倫還惴惴然怕他變卦「食言」,堅持如故。

  還好,章太炎終於喝了一碗米湯。只要一吃開了頭就不要緊了。馬敘倫將此喜訊,連夜通知章門弟子。這當然不會假。不過錢玄同也有些奇怪,心裡在想,老師雖不是講「餓死小事」的那種人,但平生言行,持之有故,大家勸都勸不聽,何以馬敘倫一激見效?倒要研究研究其中的道理。

  於是第二天一早,他就趕到章家,只見廚子正從章太炎臥室中出來,便招招手將他喚到一邊問道:「今天吃東西了?」

  「昨天晚上就『開禁』了。」

  「我知道昨天喝的是米湯。」

  「那是晚飯時候。半夜裡又吃了一頓點心。」四川廚子答道,「我怕他老人家胃弱,特為做的雞湯豆花。今天早晨吃粥。」

  說完進室,章太炎果然神閒氣定地一面吃粥,一面在看報。錢玄同問過早安,坐定下來,舉目四顧,很奇怪,仿佛好像少了一樣東西,但卻想不起來少了一樣什麼?

  凝神想了片刻,突然想到了。章太炎書桌上有一樣擺飾,是一尊銅制的「歡喜佛」,約有一尺高,作人牛相交之形,製作極精,確是大內秘物。太監偷出來賣,為章太炎花了六十元買到手,一直放在書桌上,每位訪客來了都要鑒賞一番。此刻卻已不翼而飛。

  「老師!」錢玄同問道,「那尊歡喜佛呢?」

  「我叫人收起來了。」

  「喔,為什麼?」

  「阿㠭要來了。」

  章㠭就是章太炎的小女兒,今年十三歲,生得極其活潑,是章太炎鍾愛的一顆掌上明珠。十三歲的小姑娘自然看不得歡喜佛這種東西,所以要收起來。

  錢玄同恍然大悟。章太炎的一線生機,由愛女而啟;天倫至性,他白然不忍讓阿㠭看到他那副懨懨垂盡的慘狀。事實上只要她一來,老師也一定會在愛女嬌啼之下,打消了絕食自盡的念頭。馬敘倫的一激見效,不過適逢其會而已。

  「玄同,」章太炎道,「我告訴你一件事,徐某昨天來過了。」

  章太炎久已不談此人,忽又提到,其中必有緣故。所以錢玄同側著耳朵,很注意地聽著。

  「他不願意我絕食。」章太炎說,「他昨天來看我,對我大為不滿,冷笑不絕,他說:『袁大總統每個月送你五百元,你何等舒服?居然不知足,還要絕食;真不知好歹!』。」

  錢玄同將「五百元」三字,聽得特別清楚,但還怕是章太炎將徐醫生的話聽錯了,因又追問一句:「老師,他說袁大總統每月送老師五百元?」

  「是啊!五百元。」章太炎問道,「有這麼多嗎?我記得是三百元。」

  錢玄同心想,這位老師真正容易欺侮,徐醫生自己只願逞口舌之快奚落他,口不擇言,露了真話,竟會想不到是徐醫生從中侵吞了兩百元!眼前且不必明說;回頭再作道理。

  告辭出門,錢玄同去約集同門,一起去見員警總監吳炳湘。不說章太炎已終止絕食,只談徐醫生去看他的經過,然後提出要求:「徐某人以經手人的資格,自己向章先生說明了是五百元。如果仍舊只給三百,章先生一定會覺得受欺而益憤。這一來,絕食就更難挽回了。」

  吳炳湘知道徐醫生的把柄落在人家手裡,再難回護他了,便故意裝得訝然地:「有這樣的事嗎?我不知道徐某人領了五百元,只發過去三百。這怎麼可以,等我來問他!」

  一問算是將那兩百元問了出來。直到袁世凱死,都是每月五百元的生活費。

  ***

  袁世凱一死,黎元洪繼位。他向來深居簡出,現在以大總統之尊,更不會私下去看朋友,而唯一的例外是去看了一次章太炎。

  說黎元洪看章太炎,不如說他為人忠厚,感于章太炎的厚待,所以降尊紆貴。而章太炎跟黎元洪卻是有夙緣,當代多少風雲人物,章太炎很少看在眼裡,提起來非譏即罵,毫不留情,獨獨對黎元洪另眼相看,說他「自有純德」。

  不過,章太炎也實在是將黎元洪看得太高了——民國元年,黎元洪還是臨時副總統的時候,他到武昌謁見,一坐下來便說:「宋公,當仁不讓,你該跟袁項城競選大總統。」

  那知這句話說得黎元洪顏色大變,果然如此,一定大遭袁世凱之忌,殺身之禍,說不定肇因於此,因而趕緊打岔問道:「太炎,聽說你中饋久虛了?」

  「是的。先室是我在上海系獄的時候下世的,那時長女才十歲,算來也有十年了。」

  「應該早擇佳偶,以為內助。」黎元洪說,「當時是國事縈懷,無暇及私,如今情形不同了。」

  就由此開始,黎元洪諄諄相勸,反復數百言。他談正經事訥訥然不能出口,唯獨聊閑天,頗能滔滔不絕,而且肫摯懇至,頗能打動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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