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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蔡鍔是九月初由上海東渡的,先到神戶登岸,轉道福岡。一切都由他們日本士官同期同學蔣百里照料。

  經過福岡醫科大學病院醫師的會診,獲得了一致的結論:蔡鍔的病,只是拖延時日而已。在世之日的多寡,要看病人的心境而定。

  不幸的是,蔡鍔的心境,怎麼樣也好不起來。袁世凱雖已倒了下去,而北洋的勢力猶在。爭權奪利的現象,層出不窮,政局是越來越糟糕了。

  蔣百里怕他煩心,曾經叮囑護士,不讓他看報。然而無用,蔡鍔是一個最不合作的病人,護士拗不過他,只有滿足他的要求。

  最使蔡鍔怔忡不安的是,軍閥割據之勢已成。中樞命令,不出國門。而府院交惡,卻方興未艾——內務總長孫洪伊與國務院秘書長徐樹錚,一個擁黎,一個擁段,為了爭權,竟敢在大廳廣眾之間,彼此對罵。於是徐世昌手下的要角徐世英,建議『請東海入京調停』,黎元洪與段祺瑞接納其言,專使赴河南輝縣迎請徐世昌到京來作和事老。

  府院之間,院有實權,而孫洪伊的權術又非徐樹錚之比,所以調停的結果,是孫洪伊吃了虧——孫洪伊先免職,徐樹錚再上辭呈,國務院秘書長由黎系大將張國淦繼任。其實徐樹錚隱居幕後,依舊操縱著國務院的一切。

  這是十一月二十日的事。十天以後選舉副總統,又出了一個大大意外,當選的不是段祺瑞,而是北洋三傑中的一「狗」馮國璋。

  副總統選舉,是由恢復國會以後的參眾兩院聯席會議票選,發出選票七百二十四張,開票結果,馮國璋以五百二十票當選。段系大失所望;各方面亦多表示深感意外。據日本記者採訪到的內幕消息,是參議院議長吳景濂,與段祺瑞不和,因而做了手腳,捧馮出山,對段報復。這一來可想而知,府院之爭以外,還將會有政府與國會之爭。

  這些對蔡鍔都是刺激,還不止於此,緊接著從上海來了一個消息:黃克強病歿。

  黃克強自二次革命失敗後,遠去美國。這年五月間方由日本回上海。黎元洪電邀黃克強入京,他認為時機還未到可有作為之時,拒絕了邀約,留在上海與孫總理策劃重興革命勢力。

  這年雙十節因為再建共和之故,上海的革命同志,準備假座味蒓園盛大慶祝。那知黃克強在這天早晨,突然口吐狂血,一暈幾絕,隨侍在側的長子一歐,趕緊扶住,延請德國醫生克禮診治,診斷病症是胃血管破裂,並無大礙。

  那知不然!從此以後,時時覺得胸膈之間,飽悶異常,到了十一月上旬,更發現有肝部腫大的徵候。病勢日重一日,到了選副總統那天下午五點鐘,忽然又吐血不止,經過急救,暫時止血。延至當夜兩點鐘,病勢反復,脈停氣絕。得年只有四十三歲。

  ▼第二十九章

  噩耗傳到日本,蔡鍔頓足哀呼,為國家痛惜人才,愁悶益增,病勢也就更重了。

  到了十一月八號,聽說福岡有日本製造的飛機的試飛,他一定要起床來看——這一看就像胡林翼當年看西洋輪船,鼓棹上駛,震驚不已,口吐鮮血一樣。當時就覺得天旋地轉,支持不住。

  「我不行了。」他回頭對蔣百里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不死於保衛國家,對外作戰的疆場上,死有餘憾——」

  「松坡,」蔣百里搶著說道,「你正在英年,出語不可太頹唐!」

  「我自己知道。我也不會妄自菲薄,大限已到,強求無益。我死以後,必得薄葬。」

  「是。」蔣百里含淚答應。

  「古來大臣臨終,必有遺奏。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受國深恩,盡最後的言責。我想仿照這個意思,請你代我寫一通遺電。」

  蔡鍔的遺囑,一共四點,言不及私:第一是寄望於政府與人民,協力同心,採取「有希望之積極政策」,言外之意是支持革命黨領袖所提出的三民主義、五權憲法及建國方略與大綱;第二,呼籲負民望者以「道德愛國」,捐棄出於權利之爭的個人意見;第三是要求北京政府令飭署理四川督軍羅佩金和署理四川省長戴戡,將護國軍在四川作戰的陣亡及出力人員,核實請恤請獎;第四說他「以短命未克盡力民國,應行薄葬」。

  就在他鞠躬盡瘁,喘不成聲地說完了他心中的最後一句話,一顆曾經閃耀出萬丈光芒的將星,隨即殞失在扶桑落日之中了!

  當天——十一月初八,蔣百里急電回國,報告噩耗。除了轉達遺言以外,特別提到他致死的原因:「一年以來,公惡衣菲食,以戕其身。早作夜息,以傷其神。臨終之際,猶以未能裹屍為恨。然蔡公身雖未死於疆場,實與陣亡者一例也。」

  這個不幸的消息在報上發佈以後,比黃克強之死,引起更多的震動與哀悼。由短命的英雄,自然想到飄零的紅粉,新聞記者趕到小鳳仙的香巢,想問問她的情懷,誰知早已人去樓空了。

  ***

  飾終之典,相當隆重。北京政府在十一月初十發佈明令褒揚:「上將銜中將蔡鍔,才略冠時,志氣宏毅,年來奔走軍旅,維護共和,厥功尤偉。」身後之事,「著駐日公使章宗祥妥為照料,給銀二萬兩治喪。俟靈櫬歸國之日,另行派員致祭。」

  靈柩在十二月初,由日本專輪載運回國,在上海起岸,由梁啟超主持了一次公祭。當時便有新聞記者在場向梁啟超請教蔡鍔的生平。

  「大家都知道蔡將軍是梁先生的得意高足,不知道這一段師徒的淵源發生在什麼時候?」

  「發生在光緒二十三年丁酉,那年我二十五歲,在湖南時務學堂講學。」梁啟超含淚答道,「松坡那年只有十六歲,是我四十個學生裏頭最小的一個。我們在一起做學問,不過半年的工夫,但是在人格上早就融成一片了。」

  「以後在日本是不是又遇到了?」

  「是的。戊戌政變我亡命到日本。不久,松坡和他的十幾個同學,歷盡艱難到日本來找我。我和時務學堂的同事唐才常先生,帶著他們十幾個人,租了很小的房子同住。彼此做學問又做了差不多一年。」

  「那麼蔡將軍是怎麼樣棄文就武的呢?」

  梁啟超略略想了一下答道。「在日本一年,大家天天磨拳擦掌要革命,唐先生就帶他們實行,結果我的學生犧牲了一大半。松坡那時正替唐先生送信到湖南,倖免於難。松坡本名艮寅,從這一次漏網以後,才改名叫鍔,重新到日本投身士官,學習陸軍。畢業以後在雲南帶兵。辛亥革命,雲南獨立,做了兩年都督。這是松坡跟我的關係,以及他在洪憲以前的歷史大概。」

  「蔡將軍為什麼要辭雲南都督?是不是有人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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