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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為小鳳仙設想,也是不見蔡鍔的好。形容枯槁,兼且失音,連一吐相思都不能夠,見了豈不是摧肝裂膽般痛?總而言之,無論從那方面來說,小鳳仙此一去,不僅無益,而且有害。

  但是,拿這些話來勸她,是不會有用的,必得有一番決裂的話,讓她知難而退,或者用頂大帽子籠罩在上,教她動彈不得。

  凝神細思,搜遍了枯腸,終於想得一句話。這句話只要讓小鳳仙聽到,她一定會斷然打消原意,然而這句話也會像一把尖刀似地剁碎她的心。想到這裏,金雲麓氣餒了,這句話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

  第二天一早起身,小桃紅的電話就到了,提醒他說,小鳳仙急於南下,私事能夠早早料理清楚最好,不然也得給她個確實的行期。金雲麓在電話中不便吐露真意,唯唯否否地敷衍著,談了些閒話,最後約定中午仍舊在新豐樓吃飯。

  但是,他忘了關照一句要緊話,只是兩個人的約會。結果小桃紅帶著小鳳仙聯翩而至,就什麼真心話都不能談了。

  幸好,小鳳仙也沒有催他,這至少可以使他避而不談,談些不相干的事。一談談到金雲麓的家鄉,他突然觸機,深得妙悟,有了一套不著痕跡的說法。

  「我的家鄉是徐州,就是西楚霸王項羽當年鎮守的地方,名勝古跡太多了。有個燕子樓,你們聽說過沒有?」

  「沒有聽說過。」小桃紅說,「你別問我們,你只講你的就是了。」

  小鳳仙卻知道這處地方。「是不是關盼盼絕食的地方?」她問。

  「是啊!」

  「為什麼絕食?」小桃紅很起勁地問,「關盼盼是什麼人?像是女人的名字。」

  「不但是女人,而且是絕有名的女人。她是唐朝張尚書的家妓——」

  金雲麓開始講關盼盼的故事。自居易如何作張尚書的座上客而見過關盼盼;張尚書死後,關盼盼如何念舊愛而不嫁,在燕子樓中住了十幾年;她如何做了三首詩,而這三首詩又如何到了白居易手裏。

  「這三首詩不深,我念給你們聽第一首是:『樓上殘燈伴曉霜,夜眠人起合歡床。相思一夜知多少,地角天涯不足長。』」

  「這是說寂寞恨更長,天遠地闊都比不上這一夜那麼長。是不是?」

  聽得小鳳仙深喻詩意,金雲麓覺得更有把握,連連點頭道:「解釋得一點不錯,一點不錯。」

  「還有兩首呢?」

  「第二首是想起張尚書他葬在洛陽北邙,那是唐朝一處有名的墳地,所以一開頭就提北邙:『北邙松柏鎖愁煙,燕子樓中思悄然。自埋劍履歌塵散,紅褪香消二十年。』最後一首是:『適看鴻雁岳陽回,又睹玄禽逼社來。瑤瑟王簫無意緒,任從蛛網任從灰。』這三首詩傳到自居易手裏,他依韻和了三首,第三首的話說得太重了:『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灰不成灰』。」

  「什麼叫『爭教』?」小鳳仙問。

  「『爭』就是怎麼的『怎』字,在這裏當無奈講。」

  「那就是說,墳上的白楊長得可以做柱子了,但是紅灰還未成灰。」小鳳仙受驚似地問,「白居易要叫關盼盼去死?」

  「也可以這麼說。白居易另外有首詩送關盼盼,說得更露骨了:『黃金不惜買蛾眉,揀得如花四五枝。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

  「豈有此理!」小鳳仙勃然變色,「教成歌舞,就應該身去相隨嗎?」

  小桃紅卻不解她的怒色和感慨,關心是的關盼盼。「當時怎麼樣?」她問,「關盼盼死了沒有呢?」

  「死了!絕食而死。在看到白居易的詩以後,未曾絕食以前,關盼盼有一番解釋。」金雲麓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關盼盼表示張尚書故世時,她不是不肯殉節,怕人說張尚書重色,所以有姬妾願意跟他一起死。這不是傷害了張尚書的名譽?」

  「真傻,」小桃紅撇一撇嘴,「虧他怎麼想出來的。」

  「我覺得關盼盼的想法很對。這樣愛惜張尚書的名譽,才是真正與張尚書好。」說著,金雲麓抬眼去看小鳳仙。

  小鳳仙默然。不吃東西,也不說話,只是低著頭,眨著眼,想自己的心事。

  直到飯罷,她才開口。「上海,我不去了。」她說,「蔡將軍是大人物,一舉一動,都有人注意。我去了不是不合適嗎?」

  「這有什麼關係,叫我就不在乎。」

  小桃紅一句話未完,金雲麓便輕聲喝阻:「你隨鳳姐自己拿主意。」

  「我的主意已經定了。」小鳳仙說——容顏慘淡,是一種出於絕望的豁達的神態。

  這是金雲麓求之不得的事。但此時卻有濃重的歉意,怔怔地望著小鳳仙,不知用什麼話來表達他的感覺。

  「人在世界上遇來遇去,都是一個緣字。你們是有緣分的,不要錯過!」小鳳仙默然說道,「我也要走了,只怕不能送你們的行。」

  「你,鳳姐!」小桃紅撫住她的手問,「你要到那裏去?」

  「我回湖北。我要換個地方,頂好拿從前的事都忘掉,一個人粗茶淡飯,安安穩穩過日子。」

  這是厭倦風塵的表示。只不知她是大澈大悟,還是有激使然?金雲麓無從究詰,也不須究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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