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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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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以後就是圍在白布慢中的孝子、孝孫,坐在素轎中的袁家女眷,以及步行執紼的文武百官、各國使節、袁家親友。前隊已經出去了幾條街,後面還有極長的行列。 這一行列,與喪儀無關。由於袁氏家屬護靈到達車站,即隨專車南下,所以死人出殯,活人搬家,有許許多多的行李。 其中可想而知的,必有不少三海各宮各殿的陳設,只是裝箱打包,不明內容,唐中寅看著只能幹瞪眼,暗生氣。 看來看去,看出有樣東西決不是袁家的私產。這東西是石碑,草薦襯托,一隊小工抬著,數一數不下二三十塊之多。 「站住!」唐中寅喝道,「這是什麼東西?」 一面斷喝,一面招手,他手下的士兵都走攏來攔住,喪儀的執事也趕來探問究竟。 「這些石碑是公家的。你們不能抬走。」 「是三爺的東西——」 「什麼三爺的東西?」唐中寅喝道,「是宮裡的寶貝,留一下來!」 東西倒也可以算得是寶貝,是乾隆年間三希堂法帖的刻碑,拓本也很值錢,如果讓三爺搬回河南,這些拓本就成了「獨家專利」了。 「唐副官,你請等一等!我實在不敢作主,等我把三爺請來,自己跟你交涉。」 「三爺」就是袁克良,字靜軒,號君房,是做過郵傳部尚書的長沙張百熙的女婿,與袁寒雲一母所出,但弟兄兩人性情大不相同。袁克良喜歡騎馬馳劍,性情也不似袁寒雲隨和,此時披麻戴孝,氣急敗壞地趕來了,拿哭喪棒指著問道:「唐中寅,你要幹什麼?」 「袁三公子,這個寶貝——」 唐中寅是一口漢水一帶的土話,「寶貝」念成「寶畢」。袁克良聽不懂,大聲喝斷:「你講的什麼?」 這副盛氣淩人的姿態,惹火了唐中寅,答以同樣粗暴的聲音:「這是國寶!你知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袁克良向小工喝道:「走!」 「走?你們敢走!」唐中寅轉臉冷笑,「袁克良你少跟我來這一套!你當你還是皇三子?!」 袁克良大怒,但既不能罵,更不能打,氣無所出,遷怒到石碑上面,扔下哭喪棒,親手捧起一方石碑,往地上使勁一摔,立刻斷成兩截。 摔了一塊還不解恨,一眼瞥見有塊豎著的,起腳一踹,碑僕而碎,分成四塊。這兩塊碑是三希堂石渠寶笈法帖第三十二冊,董其昌行書的題跋和乾隆禦題的詩,幸好董書不曾損壞。 袁克良這才算發洩了大少爺的脾氣,拾起哭喪棒,揚長而去。 到達前門車站,專車已經準備妥當。禮炮聲中,袁世凱離開北京,如他生前常說的,「歸隱洹上」。 隨車送到彰德的人不多,徐世昌、曹汝霖,還有兩個就是粵皖兩系的首腦,梁士詒和楊士琦。 這一天,北京下半旗「志哀」,學校停課,商店閉門,照前清大喪「八音遏密」之例,戲園子一律停鑼。當然還有路祭,所以站站停靠,走得極慢。 到了彰德自然更熱鬧,北洋將領除了段祺瑞,差不多都到齊了。靈柩下車,一直抬進墓園,事先已派河南巡按使田文烈,經理建墓事宜,墓園題名「袁林」,是「陵」字的諧音,依舊是拿袁世凱當皇帝看待。 這些武將中,最令人矚目的,自然是拖著一條大辮子的張勳。他剛召集過「徐州會議」,預備再在袁世凱靈前,開一次「彰德會議」。 「徐州會議」是「南京會議」的延長。當馮國璋想聯絡各省對抗西南,而搞得一場無結果,張勳認為這是籠絡各方,擴展勢力的一個好機會,將列席南京會議的各省代表,專車邀到徐州,盛宴款待,居然在袁世凱死後的第三天,達成了六項決議。 這六項決議,頗具「忠義」之氣,第一項是尊重清室優待條件,第二項是保全袁大總統家屬的生命財產及一切榮譽。忠清助袁的態度,表現得相當明顯。第三項是對獨立各省提出警告:電促取消獨立,否則全力對付。第四項就別有用心了:抵制「暴民」參預政權,這「暴民」二字是加諸革命黨的惡名。第五項表示有割據之意,叫做「嚴整兵衛,保全地方」。最後一項也就是這一次彰德會議的目的:固結北洋團體。 到了六月二十日,張勳又發表了一通賀電,針對西南的要求,為袁世凱及帝制派聲援: 君主民憲,主張雖有不同,無非各抒己見;罪魁功首,豈能以成敗為衡?近日南方各省,堅執前言,操之彌急。如果相持不下。則南北勢成冰炭,仇釁相尋,責難無已,萬一戰端再起,外人從而干涉,竊恐瓜分之禍,不在帝制發生之日,而在共和再造之時,律以誤國之愆,心有屍其咎者,匪特公論自在人心,即勳一人亦斷不承認。報紙訛傳,竟謂勳曾電政府,亦以懲辦禍首為請,實系妄相揣測。不知勳素持公道,屢有宣言,定不附和隨聲,自相矛盾。且落井下石,既非大丈夫所為;而止沸揚湯,究與大局何益? 這通電報,自然為北洋將領所贊同。而反對懲辦禍首的主張,亦使得帝制派大為感激。因而,張勳在彰德的風頭很健,以戰國時代的齊桓、晉文自許,儼然主盟的霸主了。 彰德會葬,北洋將領與送葬的要人,一共逗留了七天。在這七天之中,北洋將領單獨集會,徐世昌、梁士詒等人則日日話舊,不勝感慨系之。袁世凱下葬那天,他的表弟張鎮芳做了一首挽詩:「不文不武不君臣,不漢不胡又不新。不到九泉心不死,不能不算過來人。」 讀完這一首近乎打油的「不」字詩,梁士詒歎口氣說:「唉!項城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大家都承認這句慣用的諺語,可以說是袁世凱的蓋棺論定。袁世凱絕頂聰明,但有一點不聰明,就是自以為自己是天下第一聰明人,誰的才智都不及他,誰都可以用權求籠絡,為他玩弄於股掌之上。結果眾叛親離,自速其死,豈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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