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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就這平平淡淡的四個字中,隱藏著無限淒怨。小桃紅自然瞭解,自然同情,自然難過,卻找不出什麼話可以安慰她,唯有投以矜憐的一瞥。

  「做詩做詞的那些老爺們,總喜歡拿我們比做春天的落花,其實倒是比做秋天的落葉好。花瓣掉在泥地裏,飛不起,掃不掉,讓人家踩爛了事。倒不如落下來的葉子,明天掃在一起,一把火燒掉,倒也乾淨。」

  小桃紅拿她的話,每一個字都不放過,雖不能完全了解,多少也咀嚼出一點真味,心中疑懼,不由得怯怯地問道:「鳳姐!你,你不會想擰了吧?」

  意思是防著她會尋短見。小鳳仙怕嚇著了她,倒有些歉然,笑笑答道:「你別怕,我活得好好兒的,為什麼要跟自己過不去。」

  「這就對了!」小桃紅有如釋重負之感,「人總應好好兒活著,才有希望。蔡將軍不是像袁二爺那種愛到處沾染的人,將來他對你一定有個交代。」

  這倒是很好的一句安慰的話,小鳳仙的心思又活動了,也更急著想跟金雲麓見面了。

  ***

  「鳳姐!」金雲麓說,「我不肯跟你談蔡將軍的情形,是怕你傷心。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訴你:蔡將軍這大半年,過的不是人過的日子。平均一天睡不到三四個鐘頭,吃的飯一半米一半沙,硬吞下去——這話說起來,外人不相信,他是一軍的統帥,又何致於如此?不錯,如果他要多休息一會,吃得好一點,當然辦得到。不過,那一來,他就沒有辦法帶他的部下了!你想想,又要部下守紀律,又要部下吃苦,還要部下打硬仗,是靠的什麼?就是靠他跟弟兄們共患難,同甘苦。」

  「他的病呢?」

  「他的病——」金雲麓滾出兩滴豆大的眼淚,「很難了。人瘦得脫了形,說話要拿耳朵貼他的嘴才聽得見,就這樣,還不能躺下來休息。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子的硬漢,一步一步往死路裏走,自己也知道,可是決不洩氣,決不回頭。」

  小鳳仙心如刀絞,然而沒有眼淚,只是激動地問:「這是為什麼?為什麼?」

  「他自己說過的,為了爭人格!」

  「爭人格?」小桃紅不解地問,「爭誰的人格?」

  「替全國四萬萬人爭人格。」

  「人家的人格,何必要他來爭?爭到了也沒有人見情,白白拿一條命賠在裏頭,蔡將軍真傻!」

  不等她說完,金雲麓就打斷了她的話。「雅梅!」他用平靜但很堅決的語氣說,「這些事你不大懂,你不必要發議論。」

  這對情侶起了小小的齟齬,而小鳳仙毫不關心,事實上她根本沒有聽見他們說些什麼。她的一顆心已經飛得很遠了,只縈繞著蔡鍔身上,她開始瞭解到他為什麼有那樣絕情的表示,他一定在深夜失眠的時候,通前徹後地想過,姻緣絕望,倒不如裝作無情。讓她早早忘掉他,好減少許多痛苦。

  意會到了,越發勾起刻骨的相思,回想著金雲麓所談的蔡鍔的苦況,只覺心頭如倒翻了一盞老醋似的,一陣陣地酸,終於涕泗滂沱,整整哭了一夜。

  ***

  由於梁啟超的一再解釋,北京政府才相信蔡鍔生的不是政治病。原以為他不願意擔任川督,打算將他改調湖南之議,也就暫時擱置,明令給假一月,就近療養,川督由蔡鍔所保的羅佩金護理。

  黎元洪和段祺瑞都有電報勸駕,希望蔡鍔進京,在西山靜養。表面上是尊禮元勳,其實含有羈縻的意味在內。

  蔡鍔本人固不願重履京華,沾上濃重的政治色彩,而他的幕僚與好友。更為反對,因為西山是養「政治病」的地方,於他的病情,毫無好處。

  為了蔡鍔就醫的問題,在蔣百里主持之下,商談過好幾次,認為必須具備三個條件,才可望藥石有靈,漸有起色:第一、最完善的醫療設備;第二、不使他在任何方面有所煩心;第三、能夠真正杜門謝客,充分靜養。談到第一點,國內除北京以外,只有上海合適。但國會議員,各省代表,雲集上海,必不能放過這位風雲人物,不但第三點擺脫不掉,而且第二點亦做不到。這樣,就要考慮到國外去就醫了。

  首先想到的就是日本。蔣百里的日籍夫人左梅,出身護理,對於日本醫藥界的情況,極其熟悉,認為福岡醫科大學病院的醫師出色,設備精良,最為理想。蔡鍔本人亦表示同意。於是出國就醫一事,就算定局了。

  蔡鍔是八月初九從成都東下的。北京政府特派軍艦一艘,到宜昌迎接。沿途經過漢口、南京等處,除了晤見極少數的要人以外,不受招待,亦不下船。到了上海,住在哈同花園,行蹤極其隱秘,唯一的原因就是怕有人去探望,病人勞累,極不相宜。

  然而小鳳仙還是知道了。蔡鍔的行蹤。報上一鱗半爪地有所報導,拼湊事實,加上推想,不難窺知全貌。同時她也在上海張過豔幟,知道哈同夫人羅迦陵好客,所以憑報上所載「下榻哈同路某巨宅」這句話,便能確定是住在俗稱哈同花園的愛儷園。

  「小金,」她說,「請你陪我到上海去一趟。我應該去看一看他。」

  「他?」金雲麓旋即會意,「你是指蔡將軍。他到是到了上海,不見賓客,也沒有人知道住在什麼地方。」

  「我知道,住在哈同花園。就算他不住在那裏,一到上海,還不就打聽出來了。」

  「鳳姐!」金雲麓退後一步,張大眼望著她,遲疑地說,「這件事你要考慮。」

  「我考慮過了。他的飲食起居,雖有護士料理,未見得中他的意,只有我最清楚。」

  「話不是錯。護士再好,不如自己人體貼。不過,你這一去,他見了會傷心。」

  「我自有辦法安慰他。」

  金雲麓無法往下再說了。感情上的事,尤其是男女相悅,像佛經上所說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人不能強作解人。不過,金雲麓總覺得她這樣做法大為不妥,只是說不出不妥在何處而已。

  當時自不便推辭,只好這樣答說:「那就先收拾行李。我再去打聽,打聽,同時我也還有點私事料理。總得兩三天以後,才能動身。」

  他人有事,無法勉強。小鳳仙急在心裏,卻無可奈何,只能重重地叮囑一句:「請你趕緊料理。我們准定大後天動身。車票我派人去買。」

  「這當然是我的事。你不要急,時間盡來得及。我們晚上再見面再詳細談。」

  金雲麓找了處清靜地方,一個人好好地想了一會,越想越覺得不妥。這番感情上的負擔,蔡鍔的性情,必已斷然拋開,如今玉人覿面,古井重波,對一個需要絕對靜養的病人來說,何堪承受這番波瀾和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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