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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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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章先生倒想一想,一舉手之勞,人家何以不下手殺?其中自然有故。」 這一說,將章太炎愣住了。他雖然學究天人,但所了解的人情世故,是書本上所寫的人情世故。在當今之世,他「獨立高岡」之上,對現實的人情世故,格格不入。他始終認為黎元洪是「真命天子」,袁世凱既然處處壓制黎元洪,則必對於黎元洪有好感的人,視如異己非剪除不可。因此他朝夕望死,偏所望者竟不至,白白地每天挨餓受活罪,實在也有些不能支持之勢。以此之故,聽得王揖唐提出的疑問,雖不能答,卻比什麼都關心。 察言觀色,王揖唐知道無須再盤馬彎弓,有所做作,決定開門見山,從正面來講道理。 「袁項城對章先生,不是不想殺,而是不敢殺!」王揖唐解釋了這一句,又自問自答地說,「大總統比曹瞞如何?不相上下。章先生比禰正平如何?且遠過之。那麼請問,曹瞞不敢殺禰正平,大總統又何敢殺章先生你?」 話說得有道理,也有意味,章太炎大揮羽扇,默無表示——而這不表示的表示,就已經很難得了,越發使王揖唐覺得有十足的把握。 「曹瞞不肯殺禰正平,是不願蒙受千世萬世的殺士之名,以袁項城的聰明智慧,怎麼會見不到此?」 「你的話倒言之成理。不過,我不明白,這是你的看法?還是有確實的明證?」 「明證就是章先生你自己。」王揖唐說,「袁項城果然不容先生,隨時都可以下手,而竟不敢,可以想像得到,是不敢殺章先生。不過曹瞞心裏在想:『卿不死,孤不能安』。正愁著想不出殺國士的好辦法之時,偏偏章先生自己願意絕食,豈不正中他人下懷。」 說得倒也有道理,章太炎沉吟了一回,驟然想起:「我不死了!」 「這才是!」王揖唐欣快地說,「章先生,我本來就在想,章先生為項城設謀,都是刮刮叫的高著;何以為自己謀,這樣子的疏放?」 「喔,疏放?」章太炎答道,「我自己倒不覺得。這些日子,心心念念所想的,就是恢復自由,不過我要聲明:決不妥協。」 經此一來,監守者大起戒心,深怕章太炎再度自殺。袁世凱為了怕蒙殺士的惡名,對監守者一定從重治罪。因此,都認為要籌一條善策,如果一方面能晝夜看守,多方譬解,使得他不想自殺,一方面又要讓他覺得不忍連累他人,不敢自殺,那就再妙不過了。 巧的是,眼前恰有這樣一個人。是一名牙醫,姓徐,曾經奉召入府,為袁世凱拔過蛀牙,所以也算「御醫」。章太炎喜歡吃甜食,平時又不大愛漱口,所以齲齒很多,有一次發作很厲害,正好徐醫生住在錢糧胡同,與龍泉寺相去不遠,便就近將他請了來救急。 徐醫生的醫道還不錯,一經著手,疼痛立止,章太炎自然對他有好感。而徐醫生只知道章太炎不但是個大名士,而且是當道所不敢殺的一位「要人」,便亦有心巴結。診治既罷,陪著病人閒談。 章太炎學究天人,於書無所不談,跟徐醫生談的自然是中國的醫書。而徐醫生雖是留日的牙醫,卻曾經清末留學生考試——同於兩榜出身,就是將廢科舉以前,王湘綺垂老蒙特旨授為翰林院檢討,自嘲詩中「已無齒錄稱前輩,猶有牙科步後塵」的「牙科進士」。為了應考需要,也讀過與西法牙科不相干的《黃帝內經》,以及陳修園、徐靈胎所著的醫書,所以能助章太炎的談興。他自是沒口傾倒,章太炎也頗稱許他能明醫理,談得相當投機。 因此,凡遇到章太炎大發脾氣時,監守者就會相顧傳呼:「快請徐先生來!」而徐先生卻自有手段,能叫章太炎平矜去躁,言笑如初。 監守者在想,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將章太炎搬到徐家去住,豈非省事?於是跟徐醫生去情商,願意按月貼他一筆優厚的費用,請他代為照料章太炎。徐醫生一口應諾,章太炎亦不表反對,遷居之議,就此成為事實。 徐醫生對章太炎別有一套小閑的功夫。章太炎喜歡拿花生米下酒,徐醫生便搜羅各式各樣的花生米,從胡同裏叫賣的「半空兒」,到南食店才有的「魚皮花生」,無所不有。章太炎大為高興,跟徐醫生也就越發投緣了。 *** 章太炎搬到徐家以後,還有一樣好處,接觸的人多了。住在龍泉寺的時候,有人要去看他,必先領取「許可證」,交衛兵驗過,方能入室。在徐家就省掉了這道手續。因此,他的三大弟子:黃侃、錢玄同、康寶忠,還能夠常去執經問難。此外敬佩他的如劉成禺,以及共和黨的幹事吳宗慈等人,亦能常去探望。也因此,籌安會起,袁世凱亟亟於稱帝的動態,章太炎大致知道。在他,當然口沒遮攔,窮訾醜詆,而關心他安危的人,卻都為他捏著一把汗。 為他擔心的倒不是口舌賈禍,而是筆墨上頭怕有災厄。老早就有人說過,「洪憲開國」,一篇詔告天下的大文章,非章太炎的手筆不可。說這話的人,既對章太炎毫無瞭解,又太迷信槍桿子,只以為白刃加頸,章太炎就會乖乖動筆。果然到了那樣的地步;章太炎是死定了。 這就見得袁世凱到底是懂權術的,有人這樣建議,他說:「我不願章太炎做禰衡,我自己豈可以做變相黃祖。不必如此,否則章太炎一定學方孝孺。」 明成祖篡了侄子的帝位,曾命方孝孺草詔。方孝孺不從,以致於「滅十族」。這個典故,差不多都知道,袁世凱不願意學明成祖,總算免了章太炎做方孝孺第二。 但是悲劇還是發生了,章太炎自己不曾死,他的女兒卻死掉了——章太炎前妻生了兩個女兒,都是單名,起得極怪,一個叫叕,一個叫㠭。章叕已經出閣,夫婿叫龔未生,也是章太炎的及門弟子,但小夫婦之間,琴瑟不甚調諧。一天家庭口角,章叕受了委屈,少不得到娘家去向父親哭訴。 恰巧這天章太炎的心境不好,聽完女兒的陳訴,沒有絲毫安慰的話,卻說了句:「你為什麼不去死?」 章叕飽讀詩禮,何堪老父有此一句重話?回到夫家,當天就懸樑自盡。章太炎得到噩耗,如晴天一個霹靂,知道自己「一言喪女」,痛哭不止。 他的門弟子都嚇壞了,因為章太炎平生從未掉過眼淚,而且哭相怕人,搶天呼地,如帝后大喪的「躄踴」一般,簡直就是不想活的樣子。 大家知道,用勸常人的話勸他,是沒有效果的,要勸他就得駁他。 「大小姐的死,是遵父命。」徐醫生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既然已叫她死了,又何苦哭得這麼傷心?」 不想這種質問性的勸告,並無用處。章太炎嗚咽著說:「我那想得到她真的會死?」 由於愛女之逝,受了刺激,章太炎的言行越發異乎尋常。而徐醫生的狐狸尾巴,亦逐漸顯露,種種無禮的行為,不一而足。因此,經過黎元洪的斡旋,章太炎由徐家搬出,按月生活費五百元,由徐醫生經手,中飽了兩百元,實發三百。徐醫生亦仍舊負著「照料」的任務。 章太炎一個人住了很大一宅房子,門房、聽差、廚子卻有十幾個之多。這些人都是軍警執法處、京師警察廳和步軍統領衙門派出來的,通過各種關係,舉薦給章太炎,名為執役,實則監視。其中的廚子老蒯,本來是步軍統領衙門燒大鍋飯的伙夫,「禿子當和尚,將就材料」,派來當章太炎廚子的,想不到卻是個肥差。 上工的第一天,恰逢陰曆十五,依照章太炎憤世嫉俗訂下的書面條規「僕役對本主人須稱『大人』,對來賓須稱以『大人』,或『老爺』,均不許以『先生』相稱。」以及「逢陰曆初一、十五,須一律向本主人行叩首大禮,以賀朔望」。老蒯跪倒磕過頭,起身問道:「大人,明天吃什麼菜?」 章太炎想了一下答道:「蒸蛋糕。」 「大人,蒸蛋糕不是點心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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