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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北京沒有覆電,只知道山東將軍靳雲鵬奉召入京,走到天津,為袁世凱免了職,改派張懷芝接替。陸征祥又稱病辭職,派交通總長曹汝霖兼署,財政總長孫寶琦為了中交兩行停兌,備受責難,掛冠而去,仍舊由交通系的周自齊署任。

  一片支離破碎、日落西山的景象,返照到南京會議上,亦是黯淡無光。本來還想延長會期,請各省加派代表,無奈反應冷淡,連倪嗣沖都打不起興致。好在總統留任問題,在他認為已經解決,亦足以報答知遇之恩,所以仍舊率領三營新軍,專車回任。

  各省的代表,除了湖南的陳裔時,奉召首先離甯以外,其餘的亦在會後分別賦歸。張勳的代表萬繩栻,原奉有特別指示,要在南京會議中促成十七省聯合反對西南的軍務院,推舉馮國璋為征南軍總司令,由他接替遺缺,回任江蘇。這原是他經過袁世凱默許的如意算盤,無奈事實妄想,萬繩栻又何能為力?為了諉卸責任,少不得將反對派的意見,加油加醬地渲染了一番,張勳一聽大怒,發出一道通電:

  此次江寧之會,馮上將軍提出三項問題,業經各代表依次宣言,皆以擁護中央、保存元首為宗旨,是退位問題,已屬無可討論,且由馮上將軍主張,欲求和平,非以武力為準備不可,所有應備軍旅餉項,並經各代表預先分別擔任。馮上將軍並以前敵自認,可欽可感。不意第四次會議時,魯湘鄂贛諸代表,竟于議案範圍外輕遽發言,或以外人逼脅為言,或以用兵困難為說。幾將公決鐵案,一概抹煞。顯見受人愚弄,與南方諸省,同其聲調,必非該本長官所授本意,實屬害群之馬,允當鳴鼓而攻。即使南方諸省代表到甯與議,亦當一意堅持,如不聽從,即以兵戎相見。

  這個通電,他自作主張將倪嗣沖的名字加了進去,另外又單獨發了一個通電。

  這個通電,等於南征的檄文,他說:「勳部可出三萬,奉天二萬,河南、安徽各一萬,各省共可出兵十余萬,軍費由各省分攤。督師之任,職務重大。勳雖不敏,願任其難。」最後極有把握地表示:「何難一鼓蕩平,滅此朝食?」

  消息到京,袁世凱的病勢已很沉重。袁乃寬為了讓他高興高興,特地拿著電報到病榻前去報喜:「張少軒忠心耿耿,有他出頭『勤王』,局勢有轉機了。」說著,將那通慷慨激昂的電文,念給了袁世凱聽。

  一面念,一面注意袁世凱的表情,以為他會面有喜色,誰知竟是無動於衷,而且在枕上微微擺頭,是不以為然的神氣。「總得先複個電報,鼓勵鼓勵吧?」袁乃寬試探著再問。

  「不要再鬧笑話了!」袁世凱有氣無力地說,「又出兵,又分攤軍費,誰莫非有打仗的癮不成?」

  一句話說得袁乃寬面紅過耳。想想自己實在也太幼稚了,拿張勳的空頭大話,信以為真。然而張勳作此令人齒冷的狂言,又所為何來?莫非是想騙取袁世凱一道命令,發表他為江蘇將軍,讓他好以南征為名,到江蘇去刮地皮?果真是如此的用心,那又未免太小看了袁世凱。

  「你去看一看朱桂莘,問問他,再有什麼好的醫生,不拘在那裡,趕快請進京來。」袁世凱黯然說道,「我怕不久了。」

  這是第一大事,袁乃寬不敢怠慢,立刻去訪朱啟鈐。談到名醫,江蘇居多,決定打電話給馮國璋,請他趕緊物色,派專差護送進京。

  談完了正要告辭,來了一位客人,就是北京大學教授蔣夢麟的紹興同鄉郭先生。袁乃寬陪他到袁世凱項城原籍,去看過祖墳,當時說得如何如何,如今全不應驗,倒要向他問個明白。

  「郭先生久違了!」

  「喔,喔!」郭先生看見袁乃寬的臉色陰沉,有了戒心,陪笑說道,「袁大人這一向好?」

  「好什麼?這樣的局面,還好得了?」袁乃寬問道,「郭先生,我倒要請教,當初見大總統的時候,問起『龍興之運,年數幾何?』你說是『八二之數』這話怎麼說?」

  郭先生當初是胡扯,想到八卦陰陽二氣,便答一個八二之數。這話在此刻當然不便直說。靈機一動,有了答語。

  於是他從容答道:「八二之數,一點不錯。」

  「一點不錯?」袁乃寬有些光火了。

  朱啟鈐卻聽出郭先生的意思,在一旁接口問說:「莫非指的是從承認到撤銷的天數?」

  「那也不對。」袁乃寬說,「帝制從承認到撤銷,一共八十三天。」

  「最後那天不算。」郭先生振振有詞地,「既然撤銷了,何能計算在內?」

  這個解釋駁他不倒,袁乃寬氣平了些,不過,「你當時為什麼不說破?」他說,「早知如此,何必多此一舉?」

  「袁大人,你在說笑話了!」郭先生大搖其頭,「天機不可洩露,我何能說破?」

  「這不能怪他。」朱啟鈐也說,「就不說天機,他也不敢說。說洪憲只有八十二天,你想想,軍警執法處還不去找他?」

  「唉!」袁乃寬歎口氣,略停一下,忽又正色說道,「郭先生,我再問你一句。我不管天機不天機,你要跟我說老實話。」

  「這要看情形。袁大人,你先說出來,是問的什麼?」

  「我是問大總統的病。」袁乃寬臉色陰鬱、語調低沉,顯得異常關切憂慮地,「大限不會快到了吧?」

  「大總統是生在咸豐九年己未八月二十丁巳午時?」

  「是的。」

  「讓我先推算一下看。」

  郭先生掐著指頭,口中念念有詞,慢慢皺起了眉頭。這一下,連朱啟鈐都很關心了,「怎麼樣?」他催問說,「郭先生,你何須顧忌!」

  「大凶!」郭先生脫口答說,「要看端午。這一關能沖得過,還有希望。」

  朱啟鈐和袁乃寬面面相覷,不由得都想起了大家所相信的傳說:袁世凱是癩蛤蟆投胎。癩蛤蟆是五毒之一,端午節是個「劫數」,能沖得過才有希望。郭先生這話,不能說沒有道理。

  想到袁世凱一死,「樹倒猢猻散」,失所憑依,麻煩多多,袁乃寬很想跟朱啟鈐商量全身而退的辦法,無奈有郭先生在座,不便開口,只有快快告辭。

  「癩蛤蟆難過端午節」的流言,傳遍京城,因而端午節愈近,大家愈關心。好事的人,甚至守在「新華門」前,注意動靜。到了五月初四那天,一輛公府的大轎車,載著一名外國人進宮,有人認識他,是北京的名醫,法國籍的皮希爾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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