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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這個小便艱難的病症,中醫稱為「癃閉」。不同的起因和症狀,不下十種之多。袁世凱的癃閉,起因相當複雜,一方面是濕熱瘀鬱;一方面是心熱下注。換句話說,還有心病的因素在內。所以陳蓮舫在用了清濕泄熱的疏導清解之劑以外,特地叮囑:決不可思慮過度,要清心寡欲,方能使心火寧靜。單憑藥效,不能收功。

  陳蓮舫真不愧「御前供奉」過的名醫,一劑藥下去,袁世凱的痛苦頓減。但是好不了三天,「送命二陳湯」的另一陳,來了個電報。

  這一陳就是陳宧,袁世凱視作可以為他撐持到底的西南柱石,畢竟也倒了,而且這根柱石正砸在他頭上。袁世凱看完電報,面色發青,眼神恍惚,一下子昏厥了過去。

  左右趕緊召醫急救,袁世凱悠悠醒轉,雙淚交流,喘息著說:「人心大變!事不可為了。」他閉目搖頭,好久才睜開眼來,「你們替我找梁燕蓀。請他馬上就來!」

  §二十六

  等梁士詒奉召入府,只見袁世凱面紅如火,精神顯得異樣的亢奮。他也聽說,陳宧來了個電報,竟使袁世凱震驚而致昏厥,料知西南局勢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一路關心,急於要看這個電報。

  「二庵的前兩個電報,你是知道的。」袁世凱說,「如今的急務是要妥籌善後。當時馮華甫正在南京開會,他的電報自然應該一併交議,通盤籌畫。你說,我這樣的處置,是不是正辦?」

  「是的。」

  「誰知道二庵又來這麼一個電報。唉!人心大變,從此我們不敢量天下士了!」

  這通電文,前面照例是傷時憂國之言,後面指責袁世凱的話,頗為鋒利。說五月初三一次忠告,請他退位,而覆電「用妥籌善後之言,為因循延宕之地」。十天以前又進第二次忠告,說退位為一事,善後為另一事,不可並為一談,而袁世凱的答覆,只說已將他的意見,交給馮國璋在南京會議中提出。由此足見袁世凱的所謂「退位」,決不是出於誠意,或者是由於「左右群小」挾持之故。

  接下來的一段話就嚴厲了:

  宧為川民請願,項城虛與委蛇,是項城先自絕於川,宧不能不代表川人與項城告絕!自今日始,四川省與袁氏個人斷絕關係。袁氏在任一日,其以政府名義處分川事者,川省皆視為無效。

  讀到這裡,梁士詒失聲而言:「二庵太過分了!」

  「哼!」袁世凱既像冷笑,又像獰笑,「大家都知道的,我很看重陳二庵、湯鑄新,公認為滿漢的後起之秀,二庵說跟我個人斷絕關係,表示不敢與北洋整個團體決裂,豈不知沒有我,那裡來的北洋?我又何負於二庵,反噬如此!真正人心大變,國將不國了。」

  說著又氣逆鼻搧,有昏厥的模樣,梁士詒趕緊找衛士進來,將袁世凱扶坐在沙發上。亂過一陣,他的情緒總算又比較穩定,能繼續談論了。

  「二庵這樣子的厚愛,我還能說什麼?」袁世凱說道,「燕蓀,你替我覆電,決意退位,如何?」

  最後加上「如何」二字,是諮詢的口氣。梁士詒跟袁世凱說話,也是很謹慎的,便不肯表示任何意見,保持沉默。

  於是袁世凱站起身來,在書桌前面坐下,鋪紙抽筆,略略沉吟了一會,親自寫了一個覆電,說「本大總統之職位,由於全國國民選舉而來,其應行離職各節,約法定有專條,固非一部分軍人所當要求。倘此端一開,則繼任大總統者,無論何人何時,均得藉端糾合數省軍人,舉兵反抗,要求退位,恐變亂無已,將釀成墨西哥更張爭奪之慘禍,凡稍有人心,略知愛國者,當不忍出此。所謂與個人斷絕關係事,現屬大總統地位,不能將予及大總統分而為二,亦猶之陳宧未經開缺前,亦不能將陳宧及將軍分而為二也。」

  寫到這裡,擲筆喘息。梁士詒勸他先休息,慢慢再商量覆電。袁世凱不肯,但也實在無法執筆,請了張一麟來,口述大意,卻不是痛痛快快允許退位,依然一番言不由衷的托詞:

  「予德薄能鮮,又日感困苦,極盼遂我初服之願,決無貪戀權位之心。但各省征軍,數逾十萬,而治江中外商僑,麇集雜處,所在均須防護,尚有多數省分,意見參差,各持極端主張,險象四伏,原因複雜,若不妥籌善後,不顧而行,必致破壞分裂,恐擾亂倍蓰於今日。」

  這意思是說,「尚有多數省分」是擁護他的。如果反袁派逼迫太緊,擁袁派會以武力反抗。這自然是虛聲恫嚇,但不能不如此措詞,否則就無所謂「善後」問題了。

  「予徒博高蹈之名,使國家受無窮之禍,固非我救國之本願,尤自覺難以對我國民,故視善後佈置為國家存亡之關鍵,不得不切實籌商,一有妥善辦法,予即遠引休息,得卸艱巨,詎非生平之大幸!」

  接下來就談到南京會議,也就是討論善後的會議。其實南京會議一場無結果而散,已經沒有作用可言,而這電文中卻說,馮國璋還沒有覆電,表示善後問題,尚未解決。

  這個電文發出以後,袁世凱就又病倒了。這次是中西醫會診,中醫請的是有名的劉竺笙和蕭龍友,西醫名叫屈庭桂——據屈庭桂說,袁世凱本有腎臟病,此刻又加上攝護腺肥大症,以致小便不通,唯一的辦法是動手術切除,但又怕他體例不支,不敢冒昧。

  袁家本就反對開刀,加以屈庭桂表示並無把握,就更沒有人敢作此主張。而藥石無靈,催命的一「湯」,卻有電報來了。

  這一湯就是袁世凱所說的「北洋後起之秀」湯鑄新——湖南將軍湯薌銘。他在湖南這兩年,大殺民党志士,外號「屠戶」,但以他長兄湯化龍的影響,加以為反袁的聲勢所籠罩,終於也宣告獨立了。

  獨立之日先有個電報打給袁世凱,措詞比陳宧客氣得多,「體我公愛國之計,感知過之私,捧誠上貢,深望毅然獨斷,即日引退。」

  湯薌銘的獨立是逼出來的。他本心忠於袁世凱,而且與革命黨冤家結得極深——他在光緒三十一年,留學法國,曾經加入同盟會。後來意志不堅,怕惹出殺身之禍,與同時預備叛黨的兩個王姓朋友密謀,乘革命領袖外出未歸,偷偷進了他所住的旅館,割破皮包,偷走了其中的誓約、同盟會會員名冊,以及其他機要檔。然後湯薌銘又教唆二王到清廷駐法公使館去告密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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