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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當然,在陳英士是不會知道的。二次革命雖然失敗,經不起考驗的假革命黨,紛紛變節,而他卻在極少數肝膽相照、堅苦卓節的同志協助之下,活動得更為起勁。他的大計畫是在上海、湖北、廣東三地舉義,認為有一地得手,就能立住腳;三得其二,可以左右全域;三處盡入掌握,等於大局已定。在袁世凱看,西南的變化,不過局部問題,只有江陰炮臺、安微大通、江蘇吳江及金山、江西玉山及廣豐,山東淮縣及高密,及至奉天等地,由革命黨策動,此落彼起的起事,最為可慮。因為這證明革命黨的勢力,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很可能一夕之間,義旗遍地,成了革命黨的天下。因此,要趁革命領袖孫逸仙,響應軍務院的成立,發表「二次討袁宣言」,主張維持約法,而準備由日本回國,主持全域之先,趕緊去掉陳英士這一心腹大患。

  這時的陳英士,處境異常艱苦,苦的是沒有錢。他家在湖州開個小布廠,早就為袁世凱的爪牙朱瑞和屈映光,藉故封閉,全家都在上海,過的極清苦的生活。這猶在其次,最困難的是接濟各地軍火,招待同志食宿,處處都要大筆款子。本來革命經費是靠有「革命聖人」之稱的張靜江接濟,他是陳英士的同鄉,出生在有名富庶的南潯鎮,家資巨萬,慷慨無比。二次革命失敗,孫逸仙重組「中華革命党」,張靜江是財政部長,理當籌措革命經費,只是家鄉在朱瑞和屈映光的控制之下,有產業卻不能變現款,徒呼奈何。

  至於浙江旅滬的一班富商,從二次革命失敗以後,態度一變,只有少數人如朱葆三、葉琢堂、沈縵雲還肯幫忙。

  陳英士所可恃的就是這少數人,經常由他的侄子陳果夫、陳希曾替他「跑頭寸」。但是,討袁的情勢越來越有利,大舉在即,卻無一筆足夠的經費在手,豈不急煞了人?就在陳英士這心力交瘁的當兒,刺客乘虛而入了。

  這兩個刺客叫做許國霖、程子安,虛設一家鴻豐煤礦公司,買通了一名革命党的叛徒李海秋,居間拉攏,說是鴻豐有一座礦山,跟日商中日實業公司做一筆押款,要請陳英士當個介紹人。押款成功,鴻豐願提十分之四補助革命經費。

  陳英士未暇深思,一口應允。於是訂期簽約——這天是五月十八下午,李海秋帶了許國霖等人到薩坡賽路十四號陳家拜訪。陳英士衣冠肅客,談不到三五句話,李海秋裝作惱喪自責的樣子,說將頂要緊的合同忘記帶來了,然後匆匆離座,仿佛要趕著去取合同似地。

  等他一出門,隨即沖進來兩個陌生人,拔槍就放。變起不測,子彈都中在頭部要害,立刻倒在客廳地毯上,一句遺言沒有就氣絕了。

  隔室還有幾位同志,聞聲趕來,兇手又打傷了兩個人,才趁混亂之中,溜出陳家,逃得不知去向。

  ***

  這當然是革命黨的一大挫折。但無補于袁世凱——「起病『六君子』,送命『二陳湯』」,這一劑湯頭已經到他口邊了。

  第一陳是陳樹藩,他是湖南寧鄉人,字伯生,保定軍官學校出身,與段祺瑞的關係很深,自稱為段的門生。官拜陝北鎮守使之職。

  陝西將軍就是馮玉祥的母舅,袁世凱的心腹大將陸建章,而其實無用,常以清鄉為名,沒收煙土,私下運銷河南、山東,大飽私囊。陝西的綠林,名為「刀客」,上馬一支槍,下馬亦有一支槍——煙槍,對於陸建章的作風,當然深惡痛絕。討袁的義聲一起,這批刀客起而回應。陸建章便指派陳樹藩出兵平亂。

  那知陳樹藩的部下,與刀客多通聲氣,趁勢要求陳樹藩宣佈獨立。情勢所迫,不從不可,因而在陝北浦城,以陝西護國軍總司令的名義,宣佈獨立,進軍三原,直指西安。陸建章派他的兒子陸承武,領兵兩營迎擊。富平一戰,被稱為「陸文龍」的「白袍小將」被生擒。

  陸建章就是這麼一個寶貝兒子,聽說被俘,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陳樹藩總還念著香火之情,加以陸承武又是吉林將軍孟恩遠的女婿,雙重的面子,必有顧忌。只是他部下頗多結隊投誠的刀客,平時仇冤甚深,倘或暗中害了愛子的性命,陳樹藩亦難追究。一想到這一點,簡直眠食俱廢了。

  到了第二天,有資訊來了。陳樹藩派了專差到西安去面見陸建章,呈上陳樹藩的書信,大意是說,公子無恙,目前安居在富平。不過如想父子團圓,只有一法,請陸建章的部隊,留下槍械,速離陝西。

  這是要奪地盤,條件未免太高,地盤丟了是小事,回到京裡見袁世凱卻不好交代。正在躊躇難決之時,西安的紳商各界,推派了年高德劭的代表來見陸建章,要求開城延納陳樹藩的部隊,免得生靈塗炭。

  陸建章見此光景,黯然點頭。不過要求來見的代表,擔任調人,主要的條件是護送他的全眷出境。陳樹藩自然接受,即日進兵西安城外,先完成了包圍的態勢,然後進一步要求陸建章亦宣告獨立。

  這是強人所難了,陸建章苦苦哀求,才算得到了一個各行其是的結果,聯名打了個電報給袁世凱:

  秦人反對帝制甚烈,數日以來,討袁討逆各軍,風起雲湧,樹藩因欲縮短中原戰禍,減少陝西破壞區域,於九日以陝西護國軍名義,宣告獨立。一面請求建章改稱都督,與中央脫離關係。建章念項城二十載相知之雅,則斷不敢贊同;念陝西八百萬生命所關,則又不忍反對。現擬各行其是,由樹藩以都督兼民政長名義,擔負全省治安。建章即當遄返都門,束身待罪,以明心跡。

  這個電報到達北京,袁世凱所受的刺激極大。連陸建章這樣的心腹,都不可恃,還有什麼憑藉?接著又得知內幕,只為了他那個不成材的兒子,甘心放棄職守,越發生氣。什麼叫心腹,什麼叫忠忱,什麼叫感恩圖報?事到臨頭,拆穿來看,都是假的!

  如此,袁世凱的病又重了幾分。他的病很尷尬,也很痛苦,是尿閉不出。先請德國大夫來看,說要開刀。

  袁克定出過洋,見聞較廣,而且他在德國墜馬傷腿,親身領教過德國醫生精湛的外科手術,所以贊成為袁世凱開刀,徹底割除病根。但是袁寒雲不贊成,尤其是這一刀要開在「命根子」上,徜或手術不靈,一命嗚呼,不但是終天遺恨,而且等於要擔一個「弒父」的惡名,成為「名教罪人」,因而主張用中醫。袁家為此特地召集了一個家庭會議,站在袁寒雲這一面的占多數。於是廣征在京名醫,由曾為光緒皇帝「請脈」的陳蓮舫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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