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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過了一個月南京臨時政府北遷,財政總長熊希齡委派吳鼎昌正式籌備中國銀行開辦事宜。到了秋天,中國銀行京行在北京開業;上海、天津兩行都改為分行。中國銀行的業務發展得很快,不過一年工夫,添了漢口、濟南、長春、瀋陽、杭州五個分行,此時已經改組為股份有限公司,股本總額定為六千萬銀元,先招一千萬;而政府所認的官股不到三百萬,所以中國銀行實際上是十分之七的商業銀行。

  閣令用電報發到上海,已在深夜。宋漢章睡夢裡頭聞此巨變,驚出一身冷汗,立即找他的副手——他的副經理叫張嘉璈,是學政治經濟的日本留學生,人很能幹,與宋漢章是浙東浙西的大同鄉,彼此推重,合作得很好。

  「這是亂命!」張嘉璈斷然決然地說,「不該奉行。」

  宋漢章亦有此意。如果奉行停兌停付的亂命,持有中國銀行鈔票的人,等於弄了一堆一文不值的廢紙,立刻就會破產,國內或許還可使用政府壓力,強迫商家收受,勉強通行,但是國際上決不會收受沒有準備金的紙幣,這一下整個上海的中外貿易都會受到極嚴重的打擊,引起無法收拾的混亂。

  因此,最好的辦法是照常處理,無限制收兌,也容許存戶無限制提存,但問題上是那裡來這麼多現金?

  宋漢章愁眉不展,張嘉璈的神態卻正好相反,顯得異常興奮。「這是難得的一個建立信用的機會。」他說,「事實很明顯地擺在那裡,中國銀行一倒,遭殃的不止於中國銀行本身,所以無論本行的股東、同業、工商界都會支援我們。至於本行的大戶,在起初或者會起恐慌,急著提存,但是,我估計不出三天,情勢就可以穩定,提出的存款,仍舊會送回來。」

  換句話說,只要能應付三天,風潮就可以平息。宋漢章受到張嘉璈的鼓舞,同意了他的原則。於是深宵策劃,連夜打電話——張嘉璈平日對金融界頗下了一些功夫,這時發生了作用。中國通商銀行、浙江興業銀行、四明商業儲蓄銀行的經理;以及英國的麥加利、滙豐、有利;法國的東方、匯理;日本的正金等等銀行的買辦,一致表示願意維持中國銀行上海分行的信用,用同業拆放的方式,儘量供給「頭寸」。

  到了第二天八點鐘左右,宋漢章和張嘉璈還在行內召開商股股東聯合會,宣佈應變的處置,而銀行外已經黑壓壓一片人頭,手裡不是拿著存摺,就是中國銀行上海分行所發的鈔票,緊訟紛紜,或罵或哭,亂成一片。

  行中奉召提早上班的職員,不明究竟,惶恐異常,一面打電話給巡捕房派警探來維持秩序,一面到會場報告其事。張嘉璈當機立斷,囑咐立刻貼出佈告,照常收兌。

  一紙濃墨淋漓的梅紅紙佈告貼到鐵門上,立刻歡聲雷動,不久,各銀行支持的現金,一板車一板車由各行武裝警衛押送而來。於是有那精明的顧客,覺得兌現提存,不但排隊耗費時間,而且還吃虧利息,紛紛掉頭而去。

  這時商股股東聯合會已經作成決議,拍發通電,宣告獨立:

  此次中央院令,停止中交兩行兌現付存,無異宣告政府破產,銀行倒閉,直接間接,宰割天下同胞,喪盡國家元氣。自此之後,財政信用,一劫不復!滬上中國銀行,由股東決議,通知經理,照舊兌鈔付存,不能遵照院令辦理。千望合力主持,飭中行遵辦,為國家維持一分元氣,為人民留一線生機。幸甚。

  此外又有五條辦法:由股東聯合會推舉監察員二人,到行監察,同時以股東聯合會為最高權力機構,拒絕政府提用一切款項。又請外國律師保管中國銀行上海分行的財產及準備金。至於因為這一亂命而使得商家有所損失,由股東聯合會負責向南北政府交涉,將來歸正式政府承認——這就表示,已斷定袁世凱的政府垮臺垮定了。

  於是南京、漢口、九江、太原、濟南的中國銀行分支行,都與上海分行取得聯絡,採取同樣的步驟。而大河南北及安徽等省的商民,卻大受其害。到此地步,連抱著「只要完糧納稅,不問誰來當政」想法的人,都大罵北政府的行徑,如同土匪。袁世凱的垮臺是垮定了。

  這自然都是在那晚上「沉默的會議」中預料得到的。為止一時之渴,飲鴆亦非所計,至少中交兩行存在北京的兩千多萬準備金,可用來維持段內閣不墜于一時。而梁士詒倒貼「小白臉」的爛帳,亦就在這個「浴」中「淴」得幾乎一乾二淨。此是垂死掙扎的第一計。

  第二計是看出馮國璋別具用心,頗為忌憚西南的軍政府,因而推波助瀾,打算加深兩者之間的矛盾,形成對抗之局,尤其希望發生軍事衝突,所以緊接著停兌停付的閣令以後,發出一通密電,分致除雲貴兩廣各省以外的地方軍政首長,指責軍務院非法,是拿黎元洪當傀儡來破壞共和,不顧民意,製造分裂,最後用挑撥的語氣說:

  自滇事發生以來,政府息事寧人,但期不破國家之統一,能為地方之安寧,即不惜曲循一部分之意見。凡能遷就者,正在協商進行。而少數革命首領,竟公然不顧全國國民利害、國家存亡,竊據一隅,僭立政府,實系與國家為仇、國民為敵,豈能與語息事寧人之誠意?以共和為號召,乃竟將共和原理,國民公意,一概蹂躪而抹煞之。此而可忍,國將不國!尊處如有意見,望徑電南京,請馮、張、倪三公,會同各省代表,併案討論。

  所謂「如有意見」,其實是煽動各省,用武力討伐西南,而以馮國璋為盟主。這也等於暗示,北洋政權的遞嬗,將由袁而馮。猶之乎當年武昌起義,袁世凱受命複起一般,馮國璋能打倒西南,就是替他自己打天下。

  第三計最狠,也是袁世凱一早就在策劃中的。袁世凱心目中最畏懼的不是蔡鍔、唐繼堯,也不是陸榮廷、梁啟超或者岑春煊,而是締造民國的革命黨。因為革命黨的勢力無所不在,潛於九淵,升於九天,只憑一夕風雷。鄭汝成被刺,肇和艦起義,不過小試身手。如今全國志士,集中上海,而可以團結各方,產生決大號召力,並能在國際上發生作用的,只有一個陳英士。

  袁世凱是在辛亥年陳英士光復上海,進而力助蘇州、杭州、鎮江、南京各地義軍起事,底定東南,並在上海召集各省都督府代表聯合會,進而組織臨時政府,推選孫大總統,就已深知他真有旋乾轉坤的手段。所以二次革命失敗以後,對他仍舊不能放心,更經托人示意,有七十萬元存在交通銀行,如果陳英士願意赴歐美考察工商實業,這筆鉅款,就是他的旅費。

  陳英士表示願意接受這筆「贈款」,但要拿來作為革命經費。這個答覆,近乎開玩笑。「說客」據實回報,袁世凱便決定拿這七十萬元,作為暗殺陳英士的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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