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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門上接納了他的要求,引入客廳坐等。然而一等再等,始終未見良弼回家,彭家珍有些沉不住氣了,而且新居戒備森嚴,所以彭家珍深感株守非計,倘或為人識破機關,勢必束手就擒,因而決定,改日再來。

  那知辭出大門,剛剛上馬車走不了幾步,遙見護衛前驅,良弼將要到家。這個機會,自然不願交臂失之,趕緊吩咐禦者回車,先下來等在門前。

  良弼車到,彭家珍便喚跟班去投帖,這時良弼已經跨下車來,發覺彭家珍神色有異,趕緊想躲。而彭家珍的動作比他更快,右手伸進口袋中,取出一枚炸彈往良弼立足之處,使勁一扔。門前是大塊青石板,觸地就爆,一聲巨響,硝煙彌漫,土石四濺,良弼的左膝被炸斷,周身俱傷,而彭家珍卻為飛起來的一塊拳大的石頭,擊中頭部,當場殞命;而良弼亦終於不救。

  這個消息一傳,將一班親貴都嚇壞了。御前會議中,到的人越來越少,贊成退位的越來越多,最後只剩下溥偉和善耆,不改素志。但大勢已去,無可作為,先後離了北京,溥偉到了旅順,善耆學申包胥哭秦庭,向日本及德國去備兵,可是日本和德國的官兵婉言拒絕。而這兩個人的心始終不死,善耆後來甚至將一個小女兒送給川島,起名川島芳子,希望藉此「血緣」之親,取得由武士蛻變而來的日本浪人的支持。

  這幾年宗社黨還在秘密活動,攝政王福晉的大把銀子,就是這樣大把花出去的。不過講到這裡,薛匯東就不肯再談下去了——由談這段往事,他激起了無窮感慨。當初他的老丈人,利用革命黨拋頭顱、灑熱血、前赴後繼的「傻勁」,篡奪了國家元首的地位,如今人家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特別是馮國璋,想如法炮製出一個大總統來,這是不是一報還一報呢?

  當然,他相信以他老丈人的聰明,必然也已看到這一步。以昔視今,必然也還存著這麼一個想法,萬不得已而要退位,則昔之優待清朝者,今日又何嘗不可優待洪憲?清朝的「尊號仍存不廢」,那末袁「大總統」當然也是一樣。

  小鳳仙卻又是一種想法。她只關心蔡鍔,關心他的安危,關心他的成敗,因而也關心一切由蔡鍔在雲南起義以後所引起的局勢的變化,因為這跟蔡鍔的成敗有關。現在聽薛匯東談那些故事,出以講笑話的態度,便知攝政王福晉跟宗社黨在搞的那套花樣,純然是癡心妄想,不可能有「漁翁得利」的結果。但是袁世凱又如何了呢?

  為了避免惹人猜疑,她一直只有從報上去猜測蔡鍔有沒有成功的可能?袁世凱又將如何?將會落到怎樣一個結果?卻從不敢跟人談論。然而眼前的情形又不同,薛匯東雖然是袁世凱的女婿,是喝過洋墨水的人,看上去非常開通,跟他打聽打聽袁家的情形,想來無妨。

  打定了主意,便仍舊由攝政王福晉談起:「這位福晉這樣子搞法,等於謀反,大總統倒不講話?」

  薛匯東答道:「理她幹什麼?」他收斂了笑容,又加了一句,「大總統也沒有心思理這些事。」

  「怎麼呢?」

  薛匯東笑笑不答,轉臉問小桃紅:「秀英姐,二哥近來興致怎麼樣?還是寫字、做詩、唱戲?」

  「除了這些,他還能幹些什麼正經?」

  「這也不能算不正經。像他玩古錢,就是一門學問。這趟我從美國帶來幾個很老的銀元,銀角子,要送給他。請你先跟他說一聲。」

  「我——」小桃紅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怎麼?」薛匯東很詫異,實在想不出她有何難言之隱?

  小鳳仙心裡有數,怕自己在座,小桃紅不便訴她的委屈。人家談家務,以回避為宜,便托詞上洗手間,拎著皮包起身。離去之時,給了小桃紅一個眼色,示意她有心事不妨乞援于薛匯東。小桃紅會意,等她走遠了,便開門見山說:「二姑爺,我跟二爺待不下去了。」

  原來如此!薛匯東反倒沉著了,袁寒雲侍妾下堂之事,不足為奇,且先聽聽她的話,再來評斷是非,決定自己的態度。

  「你們不是感情很好嗎?」他說,「莫非他又別有新戀了?」

  「那倒不是。」小桃紅沉吟著,不知道自己是說實話,還是僅僅指責袁寒雲不好?

  「那末,是受了別人的氣,還是別有緣故?」薛匯東說,「我二嫂很賢慧,想起來不至於給你氣受。」

  「是的。天地良心,我不能說她什麼。」小桃紅決定了,要說實話,「二姑爺,你是留學外國的,外國人總說,男女在一起要長久,得靠感情,是不是這話?」

  「是的。沒有感情的結合,一定成為怨偶。不過,話也要說回來,有人說,外國人的婚姻,好比一壺水,滾到最燙的時候結合,過此以後,慢慢就冷了下去。中國人的婚姻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的男女雙方,根本沒有見過面,完全是從冷的時候開始,慢慢地愈來愈熱,到了六七十歲才是一壺水大開大滾的時候。」

  「我的情形不同。二姑爺你曉得的,我進宮完全是當替身,過去跟二爺雖有過交情,可是從來沒有大開大滾過,這幾個月也沒有燒熱,反而越來越冷。」小桃紅說到這裡,心一橫,低著頭說,「而況,我原來就有人的。」

  話是說出了口,臉卻羞得跟紅布一樣,薛匯東到底喝過洋墨水,深為同情:「自由戀愛不是罪過。照你的情形,倒真是讓你委屈了!你那個人此刻在那裡?幹什麼的?」

  「大學生。此刻在上海。」

  「還通信嗎?」

  小桃紅不能說不通信,因為既然如此,則已斷絕關係,不成其為求去的理由;但亦不能說還在通信,因為這就是不守婦道,評起理來,自己站不住腳步。

  想了一下,有個很好的說法:「他給我寫信,我沒有回他。」

  「為什麼?」

  「我回他信,就是我對不起二爺。現在這樣子,是二爺對不起我。」

  薛匯東深深點頭,考慮了好一會問道:「這件事,二哥知道不知道?」

  「他不知道。我亦不便跟他說。」

  「那末,你如果恢復了自由之身,你的那位大學生會不會娶你呢?」

  「當然!」

  「那好。我幫你的忙。」薛匯東說道,「二哥有幾分俠氣,像這種成人之美的事,他也肯做的。」

  「謝謝二姑爺。」小桃紅趁機說到,「二姑爺,既然如此,我今天就不必回去了,住在這裡,聽你的回信。」

  「那又何必?」薛匯東勸她,「俗話說的是,好來好散!這樣子說決裂就決裂,似乎不大相宜。」

  「我亦正就是為了好來好散這句話,二姑爺,請你想想看,心裡已經要分開了,還勉強住在一起,痛苦不痛苦?萬一言語不和,破了臉,反倒不好。」

  「外國在離婚之前,原有分居的辦法。不過,中國到底不同。我勸你還是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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