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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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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寒雲幽居無事,翰墨自娛,而且有許多別出心裁的寫法。有時鴉片抽得興致好了,命兩名聽差牽著紙,臨空虛懸,他就仰臥著濡筆作書,鈐上「皇二子」的圖章。他的字本來不壞,更以這方圖章的緣故,頗有人慕名央求。來者不拒,在這八十三天中,總有兩三百件屏條、對聯流在外面,都已成為話柄。 「算了吧!」袁寒雲說,「拿笛子來!唱支曲子我聽。」 小桃紅也會唱昆曲,只是此時卻無興致,搖搖頭說:「現在什麼時候,還唱曲子?」 「長歌當哭。你不唱,我唱。」 於是只聽他扯開那條清越的嗓子,臨湖高唱: 為邦家,輸忠讜。盡臣職,忤強項。山林隱,甘學佯狂。俘囚往,誓死翱翔。空悲切,負君恩浩蕩!拼得個死為厲鬼學睢陽。 這是袁寒雲最愛唱的一曲昆腔。這本傳奇名為「千鐘祿」,諧音「千忠戮」,是敘明初「靖難之變」的故事。最有名的一折叫做「慘睹」,共計八支曲子,押尾都用「陽」字,所以「內行」稱為「八陽」。 千鐘祿的「慘睹」一折,與長生殿的「彈詞」,在清初紅極一時。昆曲全盛時期,號稱「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因為「彈詞一枝花」的起首三字是「不提防」,而「慘睹傾杯五芙蓉」的起句是「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猶如清末「滿城爭說叫天兒」一般,「店主東帶過了黃驃馬」的唱轍兒,洋洋溢耳,處處可聞,所以有此「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的說法。 袁寒雲雖說早就看出「高處不勝寒」,想勸老父莫更上層樓,但也「不提防」是做了這樣一個好比李闖破京,建號「大順」那樣,一張禦榻,還未坐暖,便一頭栽了下來。尤其是聽說當初攛掇稱帝,硬要黃袍加身的如楊士琦等人,一看情勢不妙,暗中在作各奔前程的打算,而受恩深重的陸征祥,竟不肯共患難,倒不如周道如身在金陵,明知局勢艱困,依舊排除萬難,不斷有電報打來,潛通消息。不道「洪憲孤忠」竟是一個弱女子,而捫心自問,又何嘗曾為內憂外患、眾矢之的的老父略分憂勞,稍盡翼護之責、人子之道?一時萬感交集,憂與歉俱,不由得流下兩行熱淚。 小桃紅大駭。不過細細一想也就不當回事,這位「二爺」憂樂無端,為銀架上一頭鸚鵡病死,可以大哭一場,通宵不睡做上好幾首詩,都說他像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有點癡,這不必去理他,只是自己想出去走一走的話,一時卻不便開口了。 「從前我們這裡有位周先生,真正可惜!」袁寒雲拭一拭眼淚又歎一口氣。 這兩句話,沒頭沒腦,小桃紅不解所謂。「那位周先生?」她愕然相問,「什麼可惜?」 「我是說周道如小姐——」 「喔,是她!」小桃紅沒有見過周道如,卻聽說過,袁家人對她,仿師爺的稱呼,稱為「師小姐」。提起她來,小桃紅心頭稍有異樣的滋味,「人家嫁得好好的,好比總督夫人,可惜甚麼?」 這該怎麼說呢?袁寒雲搖搖頭:「你不懂!」 一句話惹出小桃紅的氣,抽出腋下的繡花手帕,使勁往後一甩,偏過頭去說:「我原不懂什麼,那裡及得上人家女秀才、女狀元?你本來就該找懂的人去說的。」 「你誤會到那裡去了?我跟她是兄妹的感情。」 「誰來管你們是兄妹,還是夫妻?」 「越說越不成話了!」袁寒雲很生氣地說,「真正不可理喻!」 小桃紅受了多少天的委屈,此時一齊兜上心來,鐵青著臉,轉身就走。回到臥室,「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倒在床上,眼淚立刻就流濕了枕頭——無端被迎入宮,本是她怎麼樣也不甘心的一件事,隱忍自製,勉強維持著平靜的日子,到此時一發不可收拾了。 正在心潮起伏,只想擺脫一切,重複自由之身時,聽得有人敲門喊著:「秀英,秀英!」 秀英是小桃紅未墮風塵以前的本名,當然也只有袁寒雲才能喊。小桃紅本待不理他,轉念一想,又覺不妥,不理他不過一時負氣,過此以後,最多兩三天不說話,不能無緣無故再鬧,倒不好趁此機會開個談判,步薛麗清的後塵是上策。 打定主意,便起床拔去門栓,依舊倒向床上,回面向內,頭卻並未著枕,側耳細聽,聽得袁寒雲的腳步直到床前,然後是搖椅轉動的聲音。 「做人第一要心地忠厚。」袁寒雲是很平靜的聲音,「你冤枉我不要緊,人家冰清玉潔,又沒有惹你,何苦冤枉她?」 到現在還心向著周道如!小桃紅滿心惱怒,當時就想跳起身來大鬧一場。不過,風塵中打過滾的,畢竟有些閱歷,心想吵架也吵個名堂出來,所以克制怒氣,冷靜思考,認為抓住這個題目,有文武兩種做法。 武的就是大吵大鬧。他說周道如冰清玉潔,自己偏要罵她「臭窯姐不好」。這一罵,必定惹得他心頭火起,出手打人,那時就可以撒潑了,鬧得天翻地覆,讓他自己口中說出一個「滾」字來。 文的做法是平心靜氣地談判,當然得也要有一番做作。這兩種做法各有利弊,武的來得乾脆,文的比較不傷面子。想一想是袁家幾位小姐待自己不錯,鬧得太厲害,未免不好意思,還是文文靜靜的談判為妙。 於是,她坐起身來說:「二爺,我也知道,你根本不喜歡我。當初是老爺面上太不好交代,拿我強搶入宮,頂了薛麗清的名字,到現在我還是個黑人,這算那一出?」 「秀英!」袁寒雲皺著眉說,「什麼『強搶入宮』!你的話說得難聽不難聽?」 「本來就是!你叫江提督來問。」小桃紅說,「閒話少說,我有兩個辦法,你自己挑一個——」 「秀英,秀英!」袁寒雲搶著打斷,「我這兩天心情不好,你不要出難題給我做。」 「你不過這兩天心情不好,我從進宮來,心情就沒有好過。人生在世,不外名利兩個字。為名,我連自己的本名本姓都忘記了;為利,你給過我什麼好處?半年工夫到如今,連前面中南海都難得去一趟,我就是個不穿紅衣紅裙的牢犯。」 什麼「紅衣紅裙」?大概她是拿蘇三起解的行頭,當做監獄中真有這樣的囚衣了。袁寒雲心裡好笑,但實在笑不出來。 「我現在兩個辦法。第一,我有名有姓,為啥要冒名頂替,你帶我到老爺子那裡,當面替我辨清楚。」 話還沒有完,袁寒雲已大搖其頭:「那怎麼行?」 「為什麼不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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