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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〇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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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理我也不怕。那口子我看透了,跟他好說,不一定管用,到做出來了,他也不過如此。」 「他好說話,他家的人不一定好說話。」小鳳仙放低了聲音說,「他家現在正遇逆事,上上下下一肚子的火沒處出,當心拿你當出氣筒。」 這幾句話倒將小桃紅唬住了。在宮中她也常聽人說起,某某人抓走了,某某人不見了,當然都是凶多吉少。聽他們談這些事,就像談家常那樣,毫無驚惶的神色,可想而知,像這樣的事,不足為奇。自己一去不回的事,傳到「老太爺」、「大爺」耳朵裏,或者會覺得受了欺侮,一怒之下,後果不測,倒不可不防。 「鳳姐,」她只好問計了,「我回去是真不想回去,你看有什麼法子,能讓我在外面住下來?」 正談到這裏,小桃紅仿佛覺得眼前一亮,不由自主地凝神望著穿堂入口之處,只見一群人簇擁著一位三十左右的貴婦,穿的是旗袍,梳的也是頭髮中分、後面垂著扁平似燕尾的「旗頭」;髮髻上簪一支鑲翠的金鋼鑽簪子,鑽大如小指,顧盼之間,頭部擺動,真有霞光萬道之概。 「這是誰?」小桃紅指著那位豐容盛鬋、豔光逼人的貴婦問。 「她?你都不知道?」小鳳仙答道,「是『攝政王』福晉。」 「攝政王福晉?」小桃紅在宮裏這幾個月,也常聽人談起清朝的故事,所以知道她的身分,「不就是『小皇帝』的親生媽媽?」 「對了。」 「那一個呢?」小桃紅指著跟在她身後,有二十多歲的穿西服的男子問。 「是小皇帝的六叔洵貝勒。你看!」 洵貝勒就是老醇王的第六子載洵,這時走過薛匯東的桌子,正跟他在握手寒暄。小桃紅大感興趣,「我們家的這位二姑爺,跟他倒像挺熟悉似的。」她又問,「聽說攝政王也挺新派的,剪辮子,穿西服,怎麼不陪他太太,倒讓小叔陪嫂子?」 「這大概就是新派。」小鳳仙笑道,「回頭你問你家二姑爺好了。」 袁家「二姑爺」薛匯東不但跟載洵熟悉,與攝政王載灃的福晉,似乎也常共遊宴。但見他陪著她一起走到樂臺對面的大桌子邊,依照西洋規矩,拉開椅子,扶住椅背,等她落座,接著自己就在她旁邊坐了下來,很隨便地聊著天。 這時全場的視線,都為開香檳酒的聲音所吸引,集中在那張大桌子上。攝政王福晉左面與人碰杯,右面與人寒暄,身後還有些男子,包括兩名洋人在等著向她致意。在小桃紅看,她的風頭十足,但行為近乎放誕,不像個旗下福晉,更不像兒子做了皇帝的貴婦,因而越發好奇,一心盼著薛匯東過來,好向他問個明白。 樂聲又起,是一支華爾滋舞曲。洋人雙雙對對,紛紛下池。中國人跳舞的卻不多,一共只有三對。其中兩對的男方,是屬於那張大桌子上的,一個是載洵,舞伴不知什麼人。另一個是薛匯東,被他擁在懷中的,是「名震九城」的朱三小姐。 這一對跳得最好,裾履翩翩,真有九天雲外,飄然欲仙之致。沿池邊一路打著圈子,經過小桃紅的桌子旁邊,薛匯東的視線,正好跟她相接,彼此含笑點頭。小桃紅還微微招了一下手,是有興來坐坐的意思。 等這支舞跳完,薛匯東將朱小姐送回原處,居然就轉到小桃紅那裏,微笑問道:「秀英姐,這位怎麼稱呼?」 「我叫她鳳姐——」 話還未說完,小鳳仙攔著她說:「不敢當!」 這是說,如果薛匯東也叫「鳳姐」,她「不敢當」。小桃紅一時高興,便略帶些開玩笑的意味說道:「你叫她蔡太太好了!」 「蔡太太!」薛匯東略舉一舉冰水杯,表示致意。 「薛先生!」小鳳仙找句話應酬,「你跟洵貝勒很熟?」 「是的。他在英國學過海軍。」薛匯東答道,「是我們歐美同學會的會員。」 「二姑爺,」小桃紅接著問,「那位是宣統皇帝的生母是不是?」 「對了!」 「樣子倒像個爺們兒。」 「旗下人家,本來就跟咱們漢人不同,比較開通。這位福晉更是與眾不同。當年慈禧太后就說過:『這個姑娘連我都不怕!』。」 「她是誰家姑娘?」 「提起她家老爺子來,也大大有名:榮中堂。」 「榮祿家的小姐?」小桃紅說,「怪不得這麼驕!攝政王我倒見過,窩窩囊囊的,跟他這位福晉,正好相反。」 「一點不錯,」薛匯東說,「辛亥那年,攝政王幹不成了,他倒還真不在乎,說是回家抱孩子也不錯。就為這句話,他的福晉氣得三天不跟他說話。這位福晉雖是女流,雄心壯志卻還不小。」 「怎麼呢?」 薛匯東笑笑不響。但是小鳳仙也聽出興味來了,所以追了一句:「薛先生,你請說嘛!」 薛匯東看了看左右,低聲說道:「她還忘不了大清的天下,在搞復辟。」 什麼叫復辟?小桃紅不懂,小鳳仙卻懂,越發要追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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