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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梁士詒看袁世凱是如此防著隔牆有耳的慎重態度,便也用茶汁寫答:「帝制決不可取消!否則日望封爵封官者,皆解體。誰與共最後之事?」

  最後之事就是善後。梁士詒肩上有幾千萬「大典專款」的債務,一旦帝制成為泡影,他連賴債都無法賴,所以持反對的態度。

  袁世凱寫道:「菊人之言是,及今猶可轉圜,過此將無餘地。長素仍為卓如聲援,華甫早有異心,但亦不致逼人太甚。事已至此,吾意決矣!今分數段進行。撤銷帝制後,中央政事由菊人、芝泉任之。安定中原軍事,由華甫任之。君為我致電二庵,囑其一面嚴防,一面與蔡松坡言和。君與卓如有舊,以私人情誼,請其疏通滇桂,並複長素,請其緩勸卓如。倘有法能令國家安定,吾無論犧牲至何地步,均無不可。」

  梁士詒還不肯死心,勸道:「請再思。」

  袁世凱的答覆是:「時機不再,請勉為其難。」

  到此地步,再說無用。退出宮來向人打聽,才知道他不是最先奉詔與聞大計的人。最先是找楊士琦,據說有這樣一段對話:楊士琦說:「西南聲勢已大,非和平解決不可。欲和平解決,則非取消帝制不可。」

  「如果他們得寸進尺呢?」袁世凱的意思是問:帝制取消,要是迫他辭去大總統,又將如何?

  「果然如此,其曲在彼!」楊士琦答道,「那一來明令討伐,就名正言順了。」

  ***

  聽得楊士琦亦贊成撤銷帝制,梁士詒頗感意外,因而又想到楊度,這些最早倡議勸進的人,是不是都見風使舵,不惜以今日之我打倒昨日之我?

  為此,特為派人將楊度請了來,細問究竟。楊度滿腹牢騷,不表示態度。但他透露的一個消息,等於表示了態度,據說徐世昌除了直接寫信給袁世凱,勸他及早轉圜以外,又有信給楊度,請他向袁克定去商量,撤銷帝制。楊度告訴梁士詒,他不能出爾反爾,所以對於徐世昌的勸告,決定拒絕。

  這「不能出爾反爾」,就表示不贊成撤銷帝制之議。雖然他這樣說法,不免是要表示個人的「氣節」,與梁士詒從現實利害上去考慮的動機不同,但總算是走到了一條路上,因而令人有空谷足音之感。

  當初為了爭功,兩個人是有心病的,不想到了今日之下,反而成為同調。梁士詒自不免感慨,楊度則更覺不堪回首。事到如今,富貴一場春夢,而麻煩卻正開始。雲南、貴州獨立的通電中,都要懲辦禍首,籌安會「六君子」都列名在「十三太保」中,一旦帝制撤銷,就是個人的通緝令遍行全國之日,不可不早自為計。

  於是,從梁士詒那裡出門,楊度立即飛簡相邀,將籌安會的發起人,都請到中央公園來今雨軒,由他作東,以吃西餐「會食」。

  談入正題,聽說袁世凱要撤銷帝制,無不動容,有的詫異,有的驚懼,但也有覺得安慰的。只是不管內心是何感覺,口中卻都非常慎重,不願輕易發言。

  最後是胡瑛打破了沉默。「外面都叫我們走狗。」他自問似地說,「究竟是不是走狗?」

  「怕人罵的是鄉願!」楊度接口說道,「那還能擔當天下大事?我們贊成君主立憲是多少年來的政治主張,行其心之所安,管旁人如何去道短長。即以走狗二字而論,我狗也不狗,走也不走,我不承認這種欲加之罪的胡說!」

  「我不然。」孫毓筠的歪頭一偏,越顯得倔強,「意志既定,生死以之。我狗也要狗,走也要走。」

  這是自承為忠實走狗。嚴複聽著不是滋味,趁機表明態度:「我狗也不狗,倒要走。」

  此「走」不是走狗之走,大家都明白,有出京避禍的意思。其中胡瑛認為不必如此慌張,所以接下來說道:「我正好相反:狗也要狗,走也不走。」

  一片「走狗」之聲,惹得來今雨軒的座客,無不注目。劉師培和李燮和便不好意思再說下去。但是「走狗言志」的新聞,已很快地傳遍京津。北京「輦轂之下」,還只是口頭流傳,在天津可就形諸筆墨了。

  天津租界上,有張報叫廣智報,刊出一幅題名「走狗圖」的漫畫,居中冕旒龍袍、垂拱而坐的一位矮胖皇帝,自然是袁世凱;御座前面東西南北,四條走狗,各據一方,形態大不相同。

  第一條是人首犬身,屹立不動,題詞「狗也不狗,走也不走」,隱射楊度。第二條畫的是「狗也是狗,走也要走」的孫毓筠,極矯健的一條獵狗,作昂首大吠,四足奔騰狀。第三條跟第一條差不多,也是人首犬身,所不同的是,這條狗形如喪家之犬,垂頭喪氣,蹈蹈而行,題詞叫做:「狗也不狗,走也要走」。

  第四條狗的形態最特別,從頭到尾是一條狗,卻人立而狼顧,雖然一時未走,看樣子是在觀望風色,隨時可以奔躥而逃。

  ***

  這張漫畫由天津到達北京時,袁世凱正要召集親信會議,預備發佈取消帝制的申令。令文是由張一麟所起草,洋洋千言,共分四段,第一段是說從第二次革命以來,多主張實行君主立憲,而他「屢加呵斥、至為嚴峻」,無奈代行立法院議定,國民代表大會一致贊成帝制,並「合同推戴」,使他「無可諉避」,不得已「以籌備為詞,籍塞眾望」。用意在表明他並無稱帝之意。

  第二段提到「滇黔變故,明令決計從緩」,同時召集參政院代行立法院早日開會,「以俟轉圜」。接下來聲明自己「憂患餘生,無心問世」,以及他自己一再所提到過的「史冊所載帝王子孫之禍,歷歷可征」,大家認為他要做皇帝,是一種誤會。

  第三段入于正文,撤銷「上年十二月十一日承認帝位之案」,各省推戴書發還銷毀,大典籌備事宜立即停止,「庶希古人罪己之誠,以洽上天好生之德」。

  最後一段道出息事寧人的本心,也是一個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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