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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陸裕光當然要救他,一則自己的安危有關;二則,他姊姊是龍覲光的兒媳婦,此時趕盡殺絕,不念至親的情分,他姊姊在龍家又如何做人?

  一通急電發到南寧。陸榮廷的妻子譚夫人親自跟陳炳焜情商。這個面子當然得賣,陳炳焜當即下令滇、桂兩軍停火。

  停火有條件,就是無條件投降。龍覲光還想保留親信衛隊的三百支駁殼槍,電報打到南寧,回電只有兩個字:「不准!」

  於是龍軍繳械投誠,克虜伯開花炮、機關槍、步槍全部收繳,另外還有二十萬袁大頭的戰利品。軍官遣散,士兵改編,隸屬于馬濟部下,龍覲光則被軟禁在百色,聽候南寧發落。

  ***

  這一下,自是公開決裂了。正好梁啟超的代表湯睿先到了南寧——陸榮廷很佩服梁啟超,策動廣西獨立,亦為梁啟超與蔡鍔預先商定的步驟之一。在陸榮廷的計畫中,廣西獨立以後,預備請梁啟超主持民政,因此發給袁世凱的「哀的美敦書」由陸榮廷領銜,梁啟超居次,此外則是陳炳焜等桂軍將領,而以王祖同殿末。

  哀的美敦書限袁世凱二十四小時內「辭職以謝天下」,這是照例的文章。重要的是由這篇文章,引發一連串獨立的行動。第一,由陳炳焜領銜,以廣西全體軍官的名義,宣佈獨立,公推陸榮廷為都督;第二,由陸榮廷以廣西都督的名義,通電全國,宣佈獨立,「誓除專制之餘腥,重整共和之約法」,聯合雲貴,討伐國賊;第三,佈告安民,禁用洪憲偽號;第四,照會各國領事,所有交涉,仍依條約辦理,並接管梧州、南寧、龍州等處海關;第五,委任梁啟超為「總參謀」。

  這時的陸榮廷,仍舊駐軍柳州,都督由陳炳焜護理。不過一切大計,仍舊稟承陸榮廷的意旨辦理。他為人忠厚,首先下令,保護龍覲光與王祖同——百色的商民,接到獨立的通電,開會慶祝,卻不知什麼人出了個惡作劇的主意,逼著龍覲光宣讀通電,搞得他汗流浹背、戰慄失色。幸虧陸榮廷保護的命令,及時而至,龍覲光才得與王祖同安然出境。

  陸榮廷這樣做法,一半固然因為龍覲光是兒女親家,一半也是不願與龍氏兄弟為敵之意。兩廣並稱,如果以桂攻粵,無異同室操戈,所以陸榮廷決定遣派信使,勸告龍濟光獨立。

  當然,「龍王」之忠於袁世凱,陸榮廷不會不明了,只是照他的判斷,龍濟光如果肯正視現實,定會見機而作。廣東的局勢,對龍濟光相當不利。革命黨在全力策動民軍起事,從一月下旬以來,五十天的工夫,舊廣州、肇慶、惠州、韶州、高州各府所屬,此起彼落,前赴後繼,起事不絕。在省城附近,更是風聲鶴唳,不斷發現爆炸事件。「龍家軍」分兵鎮壓,應接不暇;倘或廣西再全力進攻,龍濟光必敗無疑。他如果瞭解到這樣不利的情勢,就會知道,獨立是最聰明的辦法。

  然而龍濟光不瞭解,同時也是受了張鳴岐的影響,一面密電袁世凱,請派軍艦援粵,一面調集重兵沿欽州、廣州一帶佈防,不惜與廣西對敵。這使得陸榮廷相當惱怒,與梁啟超連銜發了一通最後通牒給龍濟光:「袁世凱謀逆叛國,神人共憤。滇黔首要,湘蜀奏功;輿情所趨,昭然可見。本都督會同本軍總參謀,聯名電袁氏退位,以謝天下。乃袁氏怙惡不悛,頑弗見答;今已徇軍民之請,出師討賊。粵桂比鄰,誼同唇齒,伏望兩公,董率所屬,載歌同胞,不勝欣幸。軍機迫切,乞以十二小時內賜複。」

  但是,即令龍濟光不肯合作,廣西獨立的通電,對袁世凱來說,已如當胸一拳,搗得他兩眼發黑,金星直冒,幾乎支援不住了。

  ***

  三月十七下午,梁士詒接到袁世凱的電話,立召進宮。到了居仁堂,只見袁世凱形容大變,人仿佛小了一號,卻滿面通紅,是虛火上升的光景。

  「你坐!」袁世凱指一指方桌,自己先坐了下來,手裡拿著一把檔,往梁士詒面前一推:「你看!」

  這一把檔的第一件是一封私函,一看那筆字就知道,是康有為的信,厚厚一迭八行箋,不下五六十張之多,開頭的稱呼非常別致,也是從古到今最占身分的一種稱呼:「慰庭總統老弟大鑒。」以下便引經據典,洋洋灑灑,似譏似嘲、似勸似責地指出袁世凱稱帝一舉,已自陷於眾叛親離,為仇所快的困境。最後說道:

  今僕為中國計,為公計,有三策焉:聞公昔有誓言,已買田宅於倫敦,若黃袍強加,則在汶上。此誠高蹈之節,遠識之至也。若公早讓權位,遁跡海外,嘯歌倫敦,漫遊歐美,觀天地山海之大,遊娛其士女文物之美,豈徒為曠古之高蹈,肆志之奇樂,亦安中國、保身名之至計也。為公子孫室家計,無以逾此。明哲保身,當機立斷,策之上也。

  次則大布命令,保守前盟,維持共和,嚴責勸進文武僚吏之相誤,選舉偽冒民意之相欺;引咎罪己,立除帝制,削去年號,盡解暴斂,罷兵息民,用以靖國民之憤,塞鄰好之言,或可保身救亡。然大寶不可妄幹,天下不能輕動,今者民心已失,外侮已深,義旅已起,不能中止,雖欲退保總統之位,亦無效矣!雖欲言和,徒見笑受辱耳!必不可得矣,惟公審之。

  若仍逆天下之民心,拒列強之責言,忌誓背信,強行冒險,不除帝制,不革年號,聊以自娛,則諸將雲起,內亂飆發,雖有善者,愛莫能助;雖欲出走,無路可逃,王莽之漸台,董卓之郿塢,為公末路。此為下策。

  這裡所雲三策,照康有為所說,只有讓位一策。梁士詒費了半點鐘看完,沒有作聲,接著看第二通檔,也是一封私函,來自天津的徐世昌,勸袁世凱說:「及今尚可轉圜,失此將無餘地」。

  第三通檔是個電報,勸袁世凱從速取消帝制,以安民心,署名的是江蘇馮國璋、山東靳雲鵬、江西李純、浙江朱瑞,還有一個張勳。

  這就奇怪!如果有這樣的電報,必是通電,何以竟一無所聞。而且朱瑞對於袁世凱相當恭順,何以亦列名其中?

  看到梁士詒疑惑的表情,袁世凱為他做了解答,原來這封電文還只是底稿,由馮國璋分電各省督軍,徵求同意,直隸巡閱使督理全省軍務的一等伯爵朱家寶,特為告密,袁世凱才能預先得知。

  第四通也是電報,來自駐日公使陸宗輿,說是大隈首相與元老重臣,以天皇賜宴之便,召集了一次「御前會議」,專門討論對華政策。會中達成結論,認為時機已到,大可自由行動,派兵進駐中國要地,以免妨害東亞和平。

  以外就是軍報,也就是敗報。還有一束剪報,全是各省反對帝制的言論,梁士詒就只能看一看標題了。

  「燕蓀!」袁世凱接著用手指蘸茶在紅木方桌上寫道:「于意雲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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