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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是!」鄧先生答應一聲,起身歸位。

  「為何是立陪都於河洛?正式建都,有何不宜?」

  「事有經權。經營皇居,非三年五載之事。」鄧先生答道,「明朝的前例可鑒。」

  明朝是先建都南京,後遷燕京。有此先例,袁世凱也就不再多問,重賞了鄧先生,卻留下了朱啟鈐,又召見張鎮芳和袁乃寬商議建立新都的大計。

  這三個「臣子」態度不同。朱啟鈐無可無不可,袁乃寬則大表贊成,因為營建之責雖歸朱啟鈐擔負,但他是內政部長,自然不能長期離開京城,遠赴洛陽監工,所以這建立陪都的差使,十之八九會落在自己身上,既可大撈一筆,又可藉此邀功,彌補因為生子不肖而稍衰的「帝眷」。

  張鎮芳則頗不以為然,因為他覺得拋棄北京的紫禁城可惜——紫禁城中已花了一筆很可觀的費用了,中華門改為新華門,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恢復明初的舊名體元、建極、承運,光是那三塊金匾,沉檀雕鏤,刻上御筆圈派「上大夫」林長民,用一筆座瘞鶴銘字體所寫的金字,就花了好幾萬元。至於三大殿的油漆粉刷工程,所費更巨,只待宣統遷出,便可移駕。好好的局面不用,另建新都豈不是勞民傷財?因此,他以財政困難作理由,請「皇上」再考慮。

  「這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款子可以慢慢撥,宮殿亦不妨等庫藏充裕了再建。目前最要緊的是,先建營房屯兵。」袁世凱說,「中川地形,綰帶南北,居中指揮,比較靈活方便。我還想在洛陽附近造一座大兵工廠,過了年,你們先去仔細看一看,擬計畫我看。」

  聽得這樣宣諭,張鎮芳不便再多說什麼,好在是年後的事,不妨看情況再諫勸。

  ***

  過年第一個大禮典是朝賀。最忙的是兩個人,一個是宮內大臣袁乃寬,另一個是女官長朱其慧。

  朱其慧就是退任的國務總理夫人——熊希齡的元配。名門淑女,氣度嫻雅,德言容工,四德俱備,商得他本人的同意後,由「袁皇帝」特頒詔書,說是「洪憲開基,更新滌舊,罷除官妃采女,永禁內監供奉,特設女官,掌管宮政,領以女官長,冠冕宮闈,特任中卿前內閣總理熊希齡賢配,命婦熊朱氏為宮中女官長,儀同特任,位視宮內大臣。」此外又派了十二名女官,服飾極其華麗,裡面是紅緞平金繡襖,玄緞繡花長裙,外加朱紅錦袍,下襬綴杏黃絲穗,斜掛錦綬,襟佩王章,神氣得很。

  朝賀儀典分為三種,除夕子正,時辰交進正旦,先受「內賀」,由宮內大臣袁乃寬和女官長朱其慧,率領「內廷行走」的男女官員覲賀。接下來便是朱其慧的差使,照料「家賀」。

  香煙繚繞、燈燭輝煌之中,袁世凱龍袍冕旒,足著赤舄,在居仁堂升上寶座,女官贊禮,剛從彰德奉迎來京不久的「皇后」,率領姬妾子女,向「皇帝」磕頭賀年,濟濟蹌蹌,倒也熱鬧——不過熱鬧還在後頭。

  因為朝賀年既畢,還要冊封六宮,由「皇后」手握金如意,在女官長朱其慧的襄助之下,主持儀式。

  袁世凱有九個姨太太。按照次序,大姨太沈氏封在東一宮;出身三韓望族的二姨太白氏,封在西一宮;袁克文的生母,三姨太金氏封在東二宮;四姨太早死,所以五姨太楊氏封在西二宮;六姨太也就是葉麗儕封在東三宮。

  女官傳宣「懿旨」到了這裡,熱鬧開始了,只見葉麗儕霍地起立,跺一跺腳說:「我不要!她什麼東西,倒在我上頭!」這自然是指出身不高的五姨太而言。

  「先進門為大!名分該這樣子。」五姨太楊氏的口角也很尖利,斜睨著她冷笑,「你是什麼東西?難道你是千金小姐?就是千金小姐,沒有坐過花轎,穿過紅裙,也跟臭窯姐一樣——」

  一句話未完,葉麗儕暴聲吼道:「你罵誰?」

  「你說罵誰就罵誰!」

  那冷冷的神態,越發惹得葉麗儕心頭火發,揚起一掌,但未曾打到五姨太臉上,便已被抓住了手腕,於是扭在一起,又打又罵,亂成一團。

  在場的人大都慌了手腳,而拉架的人卻不多,有些人覺得男女有別,或者身份不配不便拉;有些人自知拉不開,怕受誤傷不敢拉;也有些人想看熱鬧不願拉。義不容辭必需上前拉架的只有女官,無奈力弱不勝,怎麼也拉不開。

  南朝金粉,不敵北地胭脂,吃虧的是葉麗儕。「袁皇帝」望見她披頭散髮的那副狼狽神情,又氣又恨又心疼,說不得只好親自來勸,於是撈起龍袍,大踏步走下寶座,一面大喝:「住手,住手!」一面橫身攔住,一手拉一個,硬生生將兩位「皇妃」壓制得住了手。

  經此一來,大煞風景。「家賀」與封妃的儀式草草終場。袁皇帝卻還得勉遏怒氣,五鼓臨朝,受群臣覲賀。

  朝賀大典之前,袁世凱手諭群臣,免跪拜典禮,以九鞠躬為新朝儀。九鞠躬是當年外國公使覲見同治皇帝,不肯跪拜,因而折衷所定的禮節。皇帝接受此禮,不算沒有根據。但是除了孫寶琦,因為是袁世凱的兒女親家,自覺不便下跪以外,其餘各部總長,依舊俯伏稱臣。

  孫寶琦是瘦長個子,在一堆「矮人」之中,兀然挺立,頓成鶴立雞群的奇觀。此外還有個很刺眼的人,就是教育總長張一麟,遵照手諭鞠躬。這使得好些人不舒服,因為相形之下,就顯得自己的骨頭輕了些。魯莽的阮忠樞,一躍而起,將張一麟按倒在地。蘇州人文弱,遇到這種情況,最無辦法,只好含著眼淚,聽任擺佈。

  外面朝賀「皇帝」,裡面在朝賀「皇后」。由孫寶琦夫人為「命婦」的領班,在女官長朱其慧指導之下,雁行肅立,靜等「皇后」升座。

  袁世凱的髮妻于夫人,為人忠厚,因為久居袁氏老家的緣故,不免有些鄉氣。一看那種場面,不由得想起戲臺上的光景,怎麼樣也不能想像自己是「母儀天下」的皇后,而又被人撮弄上臺去現眼出醜的感覺,因而臉紅耳赤,忸怩無比。

  「請皇后升中位御座受賀年禮!」

  一名嬌滴滴的女官,在清脆響亮的高唱聲中,另外四名女官便去攙扶一身黃緞繡龍鳳圖樣衣裙的「皇后」,導向御座。

  而「皇后」只覺得自己是「袁太太」,孫寶琦夫人是「親家太太」,照平常一樣,應該客氣一番:「親家太太,各位太太,皇后不敢當,不要多禮,不要多禮。」

  四名女官不由分說,將她捺入御座,於是孫夫人率領命婦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禮。「皇后」要起身還禮,四名女官,兩個壓手、兩個撳肩,不准她動。

  「皇后不敢當,要還禮。」

  「皇后坐而受賀。」朱其慧平靜而堅定地說,「禮不可廢。」

  於是皇后不動了。女官挾持之下,要動也不可能,只是像被人搔了胳肢窩似地,忍不住發笑,是那種告饒的笑聲。

  「皇后!」朱其慧又發話了,而且趁「命婦」跪拜倒地,不能仰視的時候,重重拋過去一個眼色,「請端拱受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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