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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三月十七下午,梁士詒接到袁世凱的電話,立召進宮。到了居仁堂,只見袁世凱形容大變,人仿佛小了一號,卻滿面通紅,是虛火上升的光景。

  「你坐!」袁世凱指一指方桌,自己先坐了下來,手裏拿著一把文件,往梁士詒面前一推:「你看!」

  這一把文件的第一件是一封私函,一看那筆字就知道,是康有為的信,厚厚一疊八行箋,不下五六十張之多,開頭的稱呼非常別致,也是從古到今最占身分的一種稱呼:「慰庭總統老弟大鑒。」以下便引經據典,洋洋灑灑,似譏似嘲、似勸似責地指出袁世凱稱帝一舉,已自陷於眾叛親離,為仇所快的困境。最後說道:

  今僕為中國計,為公計,有三策焉:聞公昔有誓言,已買田宅於倫敦,若黃袍強加,則在汶上。此誠高蹈之節,遠識之至也。若公早讓權位,遁跡海外,嘯歌倫敦,漫遊歐美,觀天地山海之大,遊娛其士女文物之美,豈徒為曠古之高蹈,肆志之奇樂,亦安中國、保身名之至計也。為公子孫室家計,無以逾此。明哲保身,當機立斷,策之上也。

  次則大布命令,保守前盟,維持共和,嚴責勸進文武僚吏之相誤,選舉偽冒民意之相欺;引咎罪己,立除帝制,削去年號,盡解暴斂,罷兵息民,用以靖國民之憤,塞鄰好之言,或可保身救亡。然大寶不可妄干,天下不能輕動,今者民心已失,外侮已深,義旅已起,不能中止,雖欲退保總統之位,亦無效矣!雖欲言和,徒見笑受辱耳!必不可得矣,惟公審之。

  若仍逆天下之民心,拒列強之責言,忌誓背信,強行冒險,不除帝制,不革年號,聊以自娛,則諸將雲起,內亂飆發,雖有善者,愛莫能助;雖欲出走,無路可逃,王莽之漸臺,董卓之郿塢,為公末路。此為下策。

  這裏所云三策,照康有為所說,只有讓位一策。梁士詒費了半點鐘看完,沒有作聲,接著看第二通文件,也是一封私函,來自天津的徐世昌,勸袁世凱說:「及今尚可轉圜,失此將無餘地。」

  第三通文件是個電報,勸袁世凱從速取消帝制,以安民心,署名的是江蘇馮國璋、山東靳雲鵬、江西李純、浙江朱瑞,還有一個張勳。

  這就奇怪!如果有這樣的電報,必是通電,何以竟一無所聞。而且朱瑞對於袁世凱相當恭順,何以亦列名其中?

  看到梁士詒疑惑的表情,袁世凱為他做了解答,原來這封電文還只是底稿,由馮國璋分電各省督軍,徵求同意,直隸巡閱使督理全省軍務的一等伯爵朱家寶,特為告密,袁世凱才能預先得知。

  第四通也是電報,來自駐日公使陸宗輿,說是大隈首相與元老重臣,以天皇賜宴之便,召集了一次「御前會議」,專門討論對華政策。會中達成結論,認為時機已到,大可自由行動,派兵進駐中國要地,以免妨害東亞和平。

  以外就是軍報,也就是敗報。還有一束剪報,全是各省反對帝制的言論,梁士詒就只能看一看標題了。

  「燕蓀!」袁世凱接著用手指蘸茶在紅木方桌上寫道:「於意云何?」

  梁士詒看袁世凱是如此防著隔牆有耳的慎重態度,便也用茶汁寫答:「帝制決不可取消!否則日望封爵封官者,皆解體。誰與共最後之事?」

  最後之事就是善後。梁士詒肩上有幾千萬「大典專款」的債務,一旦帝制成為泡影,他連賴債都無法賴,所以持反對的態度。

  袁世凱寫道:「菊人之言是,及今猶可轉圜,過此將無餘地。長素仍為卓如聲援,華甫早有異心,但亦不致逼人太甚。事已至此,吾意決矣!今分數段進行。撤銷帝制後,中央政事由菊人、芝泉任之。安定中原軍事,由華甫任之。君為我致電二庵,囑其一面嚴防,一面與蔡松坡言和。君與卓如有舊,以私人情誼,請其疏通滇桂,並復長素,請其緩勸卓如。倘有法能令國家安定,吾無論犧牲至何地步,均無不可。」

  梁士詒還不肯死心,勸道:「請再思。」

  袁世凱的答覆是:「時機不再,請勉為其難。」

  到此地步,再說無用。退出宮來向人打聽,才知道他不是最先奉詔與聞大計的人。最先是找楊士琦,據說有這樣一段對話:楊士琦說:「西南聲勢已大,非和平解決不可。欲和平解決,則非取消帝制不可。」

  「如果他們得寸進尺呢?」袁世凱的意思是問:帝制取消,要是迫他辭去大總統,又將如何?

  「果然如此,其曲在彼!」楊士琦答道,「那一來明令討伐,就名正言順了。」

  ***

  聽得楊士琦亦贊成撤銷帝制,梁士詒頗感意外,因而又想到楊度,這些最早倡議勸進的人,是不是都見風使舵,不惜以今日之我打倒昨日之我?

  為此,特為派人將楊度請了來,細問究竟。楊度滿腹牢騷,不表示態度。但他透露的一個消息,等於表示了態度,據說徐世昌除了直接寫信給袁世凱,勸他及早轉圜以外,又有信給楊度,請他向袁克定去商量,撤銷帝制。楊度告訴梁士詒,他不能出爾反爾,所以對於徐世昌的勸告,決定拒絕。

  這「不能出爾反爾」,就表示不贊成撤銷帝制之議。雖然他這樣說法,不免是要表示個人的「氣節」,與梁士詒從現實利害上去考慮的動機不同,但總算是走到了一條路上,因而令人有空谷足音之感。

  當初為了爭功,兩個人是有心病的,不想到了今日之下,反而成為同調。梁士詒自不免感慨,楊度則更覺不堪回首。事到如今,富貴一場春夢,而麻煩卻正開始。雲南、貴州獨立的通電中,都要懲辦禍首,籌安會「六君子」都列名在「十三太保」中,一旦帝制撤銷,就是個人的通緝令遍行全國之日,不可不早自為計。

  於是,從梁士詒那裏出門,楊度立即飛簡相邀,將籌安會的發起人,都請到中央公園來今雨軒,由他作東,以吃西餐「會食」。

  談入正題,聽說袁世凱要撤銷帝制,無不動容,有的詫異,有的驚懼,但也有覺得安慰的。只是不管內心是何感覺,口中卻都非常慎重,不願輕易發言。

  最後是胡瑛打破了沉默。「外面都叫我們走狗。」他自問似地說,「究竟是不是走狗?」

  「怕人罵的是鄉愿!」楊度接口說道,「那還能擔當天下大事?我們贊成君主立憲是多少年來的政治主張,行其心之所安,管旁人如何去道短長。即以走狗二字而論,我狗也不狗,走也不走,我不承認這種欲加之罪的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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